狐惑(43)
原来全是假的……所有的温柔缠绵,虚情假意,隐藏地那样深,全是假的,假的,假的!他还是为了那个人,为了那个人不惜谋反,为了那个人不惜引发天下战乱,为了那个人不惜致他于死地!
于谦还在和杨荣争论:“……古北口的驻军不能轻动,关外瓦剌一直蠢蠢欲动,畿辅门户怎能防卫单弱?”
杨荣道:“岂不闻攘外必先安内……”
宣德听到这里,突然挺身而起,他的脸色由白转红,目光疯狂,咬牙切齿地道:“对,攘外必先安内!朕就先除了这个家贼,让你们安心!”他一眼看见墙上挂着的龙泉剑,大步走上前摘下,撇下不明所以的于谦和杨荣呆若木鸡,抬脚就行寝宫而去,只有黄俨猜到了原委,痛呼一声:“皇上三思!”他伸手去抓宣德的衣袖,却被宣德一脚踢倒。
宣德几乎是奔跑着冲向寝宫,耳旁只有呼啸的风声,眼前是大片的黑暗,那些雕栏,假山,花圃仿佛都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空旷荒凉。迷离而混乱一如梦魇,他不知道自己是在追逐还是在逃避,他所有的希望已经被堵塞。
进入后院的时候他停了一下,有叮咚的琴声飘来,屋内一灯如豆,窗上映了一个正在抚琴的影子,是柳云若的声音,合着琴声低吟浅唱:“欲挽长条已不堪,都门无复旧毵毵。此时愁杀桓司马,暮雨秋风满汉南……”
芭蕉叶下挂着雨水,空气中有桂花的清香。
宣德只觉一股悲痛席卷而来,这一幕原本象征的安定与幸福,已在一个瞬间天翻地覆,柳云若再一次的欺骗,如此不留余地的背叛,如茫茫的黑暗一样让他无处可避。他心中燃烧的爱的火苗,对人世的信任,对未来的企盼,就这样被他一口气吹灭。
他一脚踹开了房门。
琴声嘎然而止,寂静如同黑暗的潮水,将宣德迎头覆没。
柳云若缓缓站起身,看到宣德的神情,他已明白了一切。
宣德“唰”得一下拔出七宝剑鞘里寒光凛凛的龙泉宝剑,指着柳云若走过去,他的脸色铁青,却又威严沉静地摄人心魄,当心中终于没有爱的时候,他便还原成了帝王的身份。
宣德暗哑着嗓子问:“是不是你?”这是明摆着的事实,他不知自己为何还要多此一问,或许是希望,他能辩解,哪怕是撒个谎,他会愿意相信。
柳云若什么也不说,他的头发还没有扎起来,随意地披散在肩上,落拓淡雅翩然出尘,让宣德以为这一切不过是梦境。
“是不是?!”宣德嘶吼起来,像一只受伤的兽。
柳云若望着宣德,这个被他深深伤害的人,他想说对不起,却发现这是最无力的言语,他对自己的自私和残忍无能为力。他只能点点头:“是我……”
宣德的手颤抖起来,他的剑尖已迫近了柳云若的胸膛,闪烁着冰冷的寒光,他想说点什么,想让他给自己一个理由,可是那理由他已知晓,他面对着自己灵魂上一个巨大的伤口,心力交瘁,手足无措地疼痛。
忽然之间,他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柳云若脸上掠过一抹悲凉而奇异的笑意,让他的心刹那间冻结成冰,他慌忙要后退……猛然一股力量通过手臂传到心脏,柳云若抓住了长剑,整个身子扑了上来。
“不!”宣德狂喊一声向后夺剑,抽出的剑尖上有鲜红的血液,柳云若的身体似乎寒冷般得战栗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向后退去,依然望着宣德微笑。
“云若!”宣德冲上去抱住那个缓缓倾倒的身体,恐惧如黄泉里钻出来的藤蔓,将他的心一圈圈缠绕,迅速抽枝生叶,让他无法呼吸。他全身颤抖,发泄地大喊:“你这个疯子,你干什么!我没想杀你,你为什么要死!”
柳云若轻轻咳了一声,长剑刺入胸膛的那一刻,他居然没有觉得多痛,只有一些冰冷的感觉,然后这冰冷从胸口扩散开来。他缓缓抬起捂着胸口伤处的手,大朵的红晕迅速扩散,在白衣之上显得特别醒目,如同一簇充满生命力的杜鹃花凄艳地绽放。
他的手沾满鲜血,他就用这只沾血的手轻抚上了宣德的脸颊,那样的缓慢,那样的爱惜珍重。他脸上依然带着微笑,声音微弱但异常清晰地说:“皇上,对不起,除此之外,我不知该如何补偿你……”
“我不要你这样报偿!你给我活下去,听见没有!”席卷而来的恐惧让宣德彻底崩溃,这个人刚才还抱着他说“我爱你”,他们约定的三十年……宣德咆哮着,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泪水打在柳云若胸口的血迹上,融入其中,消失不见。
柳云若的眼神迷离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清明,他轻轻摇头:“我太累了,皇上,今世我欠你的,来世,来世吧,我去找你,好好爱你,一定,一定好好爱你……”他的声音渐渐凌乱模糊,很多话他来不及说了,他对他的珍惜和渴望,深情与歉疚,只是他们真得到了分别的时候,一点办法也没有。
那么便期盼来世吧,期盼来世能够再遇到他,每天早上醒来,能握住他的手,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缓缓闭上眼睛,他的脸像一片白雪茫茫的大地。
宣德全身颤抖,他就要死了……如果这个人死了,他该怎么办?他在那一刻无法想象,对柳云若的爱早就如同长长的丝线,束缚住了他的灵魂。
屋内的亮光忽然摇晃了一下,那盏灯骤然熄灭,只剩下浓重的黑暗与绝望。宣德一把抱起柳云若,向着门外跑去,脚步踉跄,像是背后有无数的鬼怪在追赶他。
赶过来的杨荣于谦黄俨等人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皇帝抱着胸口染血的柳云若,在寝宫里毫无方向地奔跑,一边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喊:“来人!传太医!传太医!”柳云若静静地躺在宣德的怀中,长发垂落,在风中飘动,千丝万缕,仿佛牵绊着许许多多的感情,却又柔软得什么也挽不住。
他们轻轻打了个哆嗦,夜色凉如水,他们都觉得渗入骨髓的寒冷。
四十、短兵相接
柳云若没有死,因为宣德的一个回夺,剑刺偏了,离心脏只有一寸。宣德明白柳云若把剑插入胸膛时是何等的决绝。
柳云若性命无碍,宣德终于冷静下来,开始处理最紧迫的问题,两个藩王同时起兵叛乱,郑王直逼北京,朱高煦叛军直指济南,这是自己回京必经之路。自己回不了京城,张辅手上没有兵符,北京就成了空城,北京一丢,太后太子落入他人之手,自己孤悬在外,就算不让位,天下人也不会再承认他这个皇帝。宣德明白今日他所面临的危机,要远比当初即位时更严峻。
天时地利把握如此之好,够准,够狠,不愧是当初汉王手下第一谋士。眼睛看着地图,宣德感觉到自己的心在逐渐缩小,收紧,变冷,是他把他逼迫到这样的地步,他问自己是否还能够再相信什么。
宣德端起桌上的浓茶抿了一口,已经凉了,稍一蹙眉顺手泼在地下,黄俨忙上前给他斟了杯新的。他抬起头,已经是一日一夜不眠了,却还看不出丝毫倦怠之色,双眼散发着冷厉的光。几个大臣和他一对眼神,都不由自主低下头去,同时又觉得安心,国难当头最怕的就是皇帝先乱了阵脚,宣德如此镇静,大有乃祖之风。
宣德十指交握,看着几个近臣,淡淡道:“说吧,众位爱卿都有什么主意。”
杨荣道:“倘若古北口的兵力不能动,京城能够调动的兵马不过一万左右,张辅怕是难以支撑,需速调各省兵马救援京师。”
宣德先摇头:“不行,西南兵马鞭长莫及,调动需要时日。而山西河南的兵马尤其不能动,瞻飐和朱高煦一起兵,晋王宁王等人必然蠢蠢欲动,他们之所以还在观望,一来是朝廷和叛军胜负未分,二来也是因为诸省均有兵马钳制。所以要传旨山西河南各路扼守总兵,几个藩王没有朕的旨意,不许擅离封地一步,有违抗者,就地擒拿!”
南京兵部尚书周瑞心情沉重,低声道:“那只有安徽一省的兵马可以调动了,只怕……”
“怕什么?”宣德冷笑一声,“朕即位之后数次加强凤阳防卫,凤阳现有七个卫的兵马,够不够与朱高煦一决高下?”
几个大臣猛然抬头,吃惊地望着这位还不到而立之年的青年皇帝,他们约略都风闻过皇帝加强凤阳防卫的事,但连杨荣和周瑞都不知道凤阳已经五万兵马。看来宣德早已防备到几个藩王可能会出事,凤阳向北可拱卫畿辅向南可支援南京,他们也不得不佩服宣德的心机深沉。
唯有巡抚曾宪成面露难色,吞吞吐吐道:“皇上,纵有兵马,可是粮饷从何而出?江南从去年起两次蠲免粮税,这一番地震大灾,更是将库中钱粮耗尽……”
宣德面色一沉,他知道曾宪成还有没说出口的。自己南巡,江南为了接驾花的钱怕也近千万,已经是寅吃卯粮,现在陡然要供给五万将士的粮饷,实在太过困难。他站起来在室内踱着步子,于谦忽然踏前一步:“臣有办法!”
宣德回头,目光炯炯凝望着这个新上任的兵部侍郎,喝道:“讲!”
于谦神色镇定,朗声道:“皇上,两次蠲免钱粮,致使库中无钱,但也是好事,钱在百姓手中!江南多富户,虽有地震天灾,但朝廷花大力气赈济,百姓元气未伤,可由皇上亲自出公告,向江南乡绅借贷,何愁百万之数!”
周瑞皱眉道:“主意倒是不错,但藩王叛乱的消息不日就将传开,百姓必定惊惧混乱,民心浮动之下,只怕乡绅们不会愿意捐助。”
宣德仰天“哈”得一笑,道:“笑话,朱高煦等人不过蚍蜉撼树,至于就动摇民心?于谦之计可行!杨荣,替朕写下借据,凡是捐助军费的,待朕平定叛乱后以三分利归还,再免三年粮税。朱高煦他们不是占了天时地利么,朕就占人和一条!朕就不信,在天下人眼中,朕会不如朱高煦!”
宣德最后那句话说得掷地有声,他负手望天,凛然而立,冰冷的眼眸散发而出的,是绝对的,不可一世的王者霸气。这样的自信,这样的豪迈,似乎拥有扭转乾坤的力量,让原来心情惶惶的大臣们都感到无比的安心。
只是他们都看不到,在宣德的内心深处,正被嫉恨的荆棘缠绕,滴下血来。冥冥之中似乎是朱高煦嘲讽的笑容,就算你得了天下民心又怎样?那个人的心是属于我的,你永远也得不着,得不着……
几个人正在商议,一个太监湿淋淋跑着进来,捧上一封火漆文书,说道:“皇上,京城八百里加急送来大将军张辅的奏折,还有皇太后的亲笔书信!”
听说是京师的军情,宣德拆信的手指都有些抖,他先看张辅的奏折,看着看着,慢慢地坐回了椅子,脸上没有表情,只是左手紧紧地握拳。
几个大臣不知张辅写了些什么,面面相觑,只听见外边淅淅沥沥的雨声。杨荣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问道:“皇上,京师情况如何?”
宣德缓缓抬头,声音有些低沉:“赵王趁宴会之际囚禁了山西总兵,为郑王叛军打开城门,保定知府集三千兵马抵挡,全军覆没……”
几个大臣像挨了闷棍似的,都懵了,保定距离北京不过百里,为京师门户,现在业已丢失,北京真成了兵临城下的局面!
阳武侯薛禄忍耐不住,大步上前拱手道:“皇上,刀以及颈,臣愿意提凤阳兵马救援京师!”
宣德猛然站了起来,咬牙道:“不行——!”
薛禄急道:“皇上,再不救援京师,就来不及了!”
宣德没有答话,他负着手,在屋里大步走来走去,步履带着风声,长袍刷刷地响。
杨荣心中有些恍惚,他忽然想起来,当初陪着成祖打靖难之役,在战局最艰难的时刻,成祖也是这样负着手在营帐里走来走去,晃得他眼花。都说高煦像成祖,现在宣德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和当年的朱棣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