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99)
阿留嘿嘿一笑,秀薇洗菜的手重了些,水盆里的水飞溅出来,落在她扎起来的麻花辫上,往生教里的伙食比在家好了许多,她在这里养了三年,本来稀疏发黄的头发已经明显乌黑秀丽起来,被春日的阳光一照,泛着绸缎似的光泽。
“好啦好啦,听说圣子大人午后就要回山了。”阿留开心得眼尾都飞起来了,她抬手擦了擦被太阳晒出的细细的汗,将盆里的豆芽捞出来,“圣子大人这一趟出门,足足过了两年,那时候我才刚来没多久呢。”
秀薇托着腮,她手上湿漉漉的,把下巴都沾上水渍,“哎,圣子大人这回该待久一点了吧,他不在的这两年,左护法不知道多……”
“嘘……”阿留忙一巴掌捂住秀薇的嘴,她惊慌地四顾环视,见无人在旁,方稍稍松了口气,“这种话可不能乱说,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秀薇吐了吐舌头,将洗好的水泼到花坛里,笑道,“知道啦,你瞧,小院里的山茶开得真好哩!”
赵长赢醒来的时候,入目所见便是开得秾艳的一丛丛山茶,阳光繁盛,春风蕴暖,几只斑斓的彩蝶在山茶中翩跹而过,抖落下几点翅上的金粉。
他一时愣住了,不知怎么自己一觉醒来,便从孤烟落日的大漠来到了这春色满园的茶山,恍惚间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便要重新躺下。
“喂,你醒了?”恰好此时推门进来一个女子,穿着靛蓝色的衣裙,手上戴着叮叮当当的一串银镯子,见他醒来,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怒气冲冲地道,“真是晦气死了,被安排来照看你,害我连圣子大人的面都见不到。”
赵长赢皱眉,他四下环顾一圈,见所在之处是个小木屋,房内一应起居用物应有尽有,墙上还挂着绣着金翅大鹏的挂毯。
“你……姑娘是什么人?这里又是何地?”赵长赢头痛欲裂,他扶着脑袋揉着太阳穴,问道,“姑娘有没有见到和我一起的其他人?他们在哪?”
阿留郁闷地一屁股坐在桌边,自顾自倒了杯水咕咚咕咚喝了,闷闷地答道,“这里是玉泽山,往生教,我嘛,叫我阿留……”
“往生教?!”赵长赢愕然地看向阿留,面色大变,下意识地想要去摸腰间的草木青,哪知摸了个空,他当即拧眉,如遇蛇蝎似的后退一步,戒备地问道,“是南疆的往生教?”
“正是。”阿留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颇觉奇怪,“你做什么这样害怕我?我可告诉你,圣子大人说了,教内不得动武,他若是看见你动粗,定是要生气的。”
赵长赢听她一口一个圣子大人,本想问问这是何方神圣,但此时容与和束澜都不在,两人安危还没有着落,便也失了追问的心情。不过他见阿留不像是有武功之人,稍稍放下心来,清了清喉咙,温声问道,“不知姑娘可有见过另外两人?同我差不多年纪。”
“两人?”阿留疑惑道,“只有一人同你一起来的,我听了一耳朵,好像叫什么束澜,他在隔壁屋,应该还没醒呢。”
“束澜?”赵长赢心下一坠,急急地追问道,“就他一人?没有别人了?”
“容与呢?容与不在么?”
阿留见他欺身上前,心里也慌了神,仓惶地摇头道,“什么容与?我从未听说过……”
赵长赢面色霎时间像是刷了一层白漆,他焦躁地一把攥住阿留的肩膀,手下逐渐失了力道,“带我出去,我要去找容与,快带我出去!”
阿留被他攥得生疼,见他胳膊上肌肉隆起,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跳着,心中害怕,慌乱间大叫起来,呼救道,“来人啊!来人啊!”
木门应声被人推开,赵长赢正欲提气急退,然而甫一运劲,便觉气海空空,仿佛被人抽走了所有内力,只剩一具无力的皮囊,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外边已经进来了两个壮汉,两人外家拳脚功夫了得,赵长赢失了内劲,到底双拳难敌四掌,很快便被两人制服,反剪了双手按在地上。
“你们放开我!我要去找容与!”
阿留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脯,整个人靠在墙边,说道,“你是不是脑子坏了,都跟你说了只有一人,哪里有什么容与。”
“不可能!不可能!”赵长赢半边脸贴着地面,随着他的吐气扬起沙尘,他心中惶恐不安,各种血腥可怖的画面接连在脑海里浮现。
“容与,我要去找容与!”赵长赢大吼一声,只觉胸口中郁结的浊气逐渐凝聚,经脉顿时像是被虫蚁啃咬似的起了细细密密的麻痒,那两位大汉发觉竟然快要摁不住他,正要喊人时,赵长赢咬牙狠狠地一挣,两位大汉只觉一股惊人的力量冲破桎锁,汹涌奔出,下一瞬两人便被赵长赢掀翻在地,砸在身后的柜子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柜子上的瓷器劈里啪啦碎了一地,阿留惊恐地抵着墙,看着赵长赢喘着粗气,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门,后知后觉地大喊了一声,“喂!前面是圣子大人的回归大典!你给我回来!”
赵长赢充耳不闻,飞快地夺门而逃,外面是漫山的翠色,几间小屋坐落山间,前去不远便是一条通往山顶的石阶,石阶上此时奢华地铺着金色的绒毯,两边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人人手里都捧着鲜花,神情激动,不知道在等谁。
赵长赢顾不得那么多,他拉过一个围观男子的手臂,焦急地问道,“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男子,跟我差不多年纪,长得很俊……”
“没见过没见过……”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男子,跟我差不多年纪,……”
“没有!”
“你有没有……”
“恭迎圣子大人回山!”
忽然,铺着金毯的石阶旁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四壁群山回唱,气势恢弘至极。
“恭迎圣子大人回山!”
本来站着的众人哗啦啦全都单膝跪地,顿时全场仅剩赵长赢一人愣愣地立在原地,在满山遍野的山茶花中,在春日煦暖的阳光下,赵长赢惶惑而茫然地抬起头,看向金毯上正拾级而上的那位圣子大人。
圣子今日一袭白色长衫,身上披着深蓝色的裘衣,衣上绣着华美的金色大鹏鸟,头上高高束着玉冠,那张脸被衣襟上雪白的狐裘领簇拥着,在春光下泛着温柔的微粉色,仿若诗人拨开千重雪浪,终于寻到了藏在雪絮下的万丈春光。
赵长赢浑身发麻,僵直地迎上圣子微诧的目光。
“容……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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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来啦
第88章 圣子(二)
“放肆!”霎时间,容与身后一位女子怒道,扬手飞快地做了个手势,赵长赢只觉肩上如有万斤巨石,压得肩胛骨疼痛难忍,随后左膝仿佛被两枚暗器击中,顿时左腿一弯,砰一声屈膝撞在地上。
赵长赢浑然不觉身上的疼痛,他仍笔直地挺着背,看向一步一步越走越近的容与。他的心仿佛被一圈又一圈寻不到线头的毛线缠住了,随着容与的脚步越缠越紧。他屏住呼吸,紧张而急切地死死盯着容与,赵长赢怀着一丝绝望的幻想,或许下一瞬容与会把那华贵逼人的袍子脱下,笑眯眯地朝他伸手,告诉他一切都是梦。
可是没有。那台阶上的圣子大人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他的目光仿佛烈酒浇在冰面上,让人又痛又冷,随后在赵长赢逐渐暗淡下去的目光里,容与再也没有回头。
周围的欢呼声又响了起来,容与径自慢慢地走上山顶的高台,赵长赢起身,艰难地越过众人看去,只能看见他那件华贵的衣袍上绣着的金鹏,那金鹏在阳光下璀璨夺目,仿若下一秒便能腾空而起,盘旋九霄。
圣子大人背靠着春山,阳光刺目,赵长赢眯起眼睛,容与的脸在众人簇拥下多了分凛然不可侵犯的神圣感,眉目依然好看得令他过目不忘,春山上山茶开得烂漫,仿佛燃尽了赵长赢这二十年的春天。
“呼……”身后传来一声惊呼,“终于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