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112)
阿留偷偷瞥了他一眼,问道,“哎,你就跟我说说呗,你跟圣子大人到底是什么情况?”
此时窗外一轮孤月高悬,星子迢迢,四周虫声唧唧,似乎很适合讲故事。
赵长赢恍惚地望着那轮月亮,往事纷乱地在这天一样的海中翻滚沉浮,最后飘飘散散成一点点摇荡在银河中的星尘。
他靠坐在椅背上,声音里染上暮春的晚香。
他说起初见,说到容与教他念书,说到入蜀的夜晚,说到困在囹圄时同样皎洁的月光,说到大雪,说到沙漠,说到矢志不渝的誓言……
最后故事在这百花盛开的南疆戛然而止。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言,赵长赢沉默地望着远方的群山,目光在一片苍翠中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原来他们已经一起走过这么远的路,遇见这么多的人。
或许以后他再也遇不到一个像容与这样的人了。可是,为什么偏偏要是容与?为什么偏偏是他?
“长赢。”良久,阿留开口道,她平日里总是神采飞扬的,声音高高的,眉毛也扬得高高的,难得见她这般安静的样子。
“你要不要也听我讲一个故事?”她问道。
赵长赢嫌坐得不舒服,此时懒懒地瘫倒在一边竹制的长椅上,双手枕在脑后,应道,“好啊。”
“从前有个姑娘,她从小就很喜欢隔壁村的一个哥哥,可是他们两个村一向水火不容,从不通婚。”阿留慢慢说道,“但是女孩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男孩,两人偷偷见了好几面,互相立下誓言,不论有什么阻碍,都要永远在一起。”
“可是后来两村的矛盾激化,女孩的父亲在械斗之中去世,男孩因此离开村庄,不知所踪。”
赵长赢默默地听着,过了很长时间,他轻声问道。
“没有了?”
“没有了。”阿留道,“是不是没什么意思?”
赵长赢沉默,阿留叹了口气,她明明也是个小姑娘,可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却仿佛是历经沧桑的老人。
“因为人生不是话本,哪有话本里那么多巧合,很多人一旦走散,就再也见不到了。”阿留道,“这个女孩就是我邻居家的姐姐,她后来听从家里的安排嫁了人,可是我每回去看她,她都跟我说。”
“阿留,爱一个人很不容易,有些时候,放下仇恨,也是放过自己。”
她话音刚落,恰有一阵山风吹过,卷起赵长赢鬓间的碎发,似是呢喃轻语。赵长赢默然不语,他躺倒在竹椅上,屈着腿看向万里外的群星汇聚成滚滚的星河,向更远的远方流淌而去。
第99章 教主(一)
“外边做什么这么热闹?”这几日天气愈发热起来,赵长赢本就怕热,他刚刚练完功,浑身汗如雨下,阿留脸红彤彤地给他递了块毛巾,他低声道了声谢,一边擦脖子上的汗一边问道。
阿留抬头看了一眼,说道,“唔,过两日教主要出关了,要去参加百花大典呢。”
“哦。”赵长赢笑了一下,“难怪容与这两日都不来了。”
“啊?”阿留愣愣地张大嘴巴,“圣子大人什么时候来过?”
赵长赢摆了摆手,“没事。”
容与……真是个古怪的人。赵长赢心想。那天他半夜醒来,忽然听见外边传来长相思的埙声,起初他以为自己听错了,这里又不是明月山庄,现在的容与,怎么可能会屈尊降贵,半夜不睡觉跑来这里给他吹埙?
可是后来他发现容与这个人思想跟正常人还真不大一样。
那天晚上,他就站在窗边,看着容与一身白衣,坐在外面的石凳上吹了许久的长相思,晚风簌簌地吹落了一树的落花,洒在他的衣服上,头发上,他就这样安静地坐着,任由一天月光和一树落花飒沓而下,皆化成了一地相思。
疯子。
赵长赢默默嘟哝了一句。
师父曾经和他说过,天下武功,用则进,废则退。根骨再佳的武学天才,若长久荒废武功,十年八年,最后也同寻常的乡野村夫无异。因此他从小便每日勤耕不辍,无论刮风下雨,他都早起练功,不敢懈怠。
自从他被容与用不知什么方法抽去了内力之后,他只能练些外家拳脚,内息已经许久不曾吐纳了,初时还好,但是这两天能愈发感觉到身体的内力正在流失,丹田处空空如也,若是再这样下去,不出半年,自己就会武功尽失。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赵长赢摊开手,感受着曾经经脉里流淌而过的内力,想象着他们逐渐在体内复苏,慢慢将干涸的河床重新滋润,焕发出新的生机。
他前几日已经和二哥商定好了下山的出口,不能再等下去了,如今教主出关,容与短时间内肯定没时间再分心给自己,加上百花大典在即,他作为教中圣子,要出席接受众人朝拜,更是分身乏术,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阿留,你怎么看着憔悴那么多。”吃晚饭的时候,赵长赢夹了一块鸡肉,瞄着阿留明显暗沉下去的脸色,心下一动,装作随意地试探道,“晚上还要你守夜啊?”
阿留听得此话,当即花容失色,饭也吃不下了,立马急吼吼地跑回屋子里去拿镜子,“哎呀!真的……”
赵长赢见她懊丧地走出来,闷闷不乐地抱怨道,“这两日教中缺人,他们值守的都被喊去打下手了,只留了一个王二麻子,他一个人熬一晚上熬不住,我就说跟他一人看半夜。”
赵长赢心道果然,当下又添了一把柴火,趁热打铁道,“俗话说啊,男靠吃,女靠睡,女孩子若是睡不好,老得可快了,守夜这种事吃力不讨好,你睡觉便是了,我如今没有武功,跑不出去的。”
这些日子赵长赢老老实实地待在房中,真的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看人这种事,多半都是初时紧,时间越长越疲懒,特别赵长赢规矩得很,时间一长,那些看守们越发松懈,其中有几个之前便经常大白天的也不来,跟人去喝酒划拳,这还是阿留跟他说的。
因此此时赵长赢说完这话,阿留几乎没什么犹豫便答应下来,她往嘴里扒拉了两口饭粒,又忧心忡忡地举起铜镜看了两眼,右手抚了抚脸颊,问道,“长赢,我真的老了很多吗?”
赵长赢朝她挤了挤眼睛,笑道,“不会啊,阿留一直是最美的。”
夜半子时,赵长赢悄悄翻身坐起,极小心地推开房门,院内月华如水,愀然无声。门外王二麻子正提着酒壶,喝得东倒西歪,早已经靠着墙睡得不省人事,赵长赢松了口气,几下便从砖砌的缝隙中攀越而上,身形灵活得像一只雨燕,他天生不属于这狭窄的富贵檐,远方的惊雷还未停歇,可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振翅向前。
出逃计划顺利得不可思议。一路上几乎都没碰上几个巡逻的弟子,或许是百花大典在即,大家都一窝蜂赶着准备百花典礼去了。赵长赢沿着之前和赵明修看好的路径,一路小心地往前行去。
不知过了多久,月亮逐渐隐没在了云层之后,本就黑黢黢的漏夜更沉了,树枝张牙舞爪地摇动着手臂,黑夜将白日里寻常的事物都蒙上了一层可怖的阴翳。
“赵长赢怎么样了?”娜迦歪坐在贵妃椅上,她一旁匍匐着两位面若莲花的男子,一位跪坐着替她捶腿,另一位正给她剥着葡萄,娜迦一张口,男子便喂进她嘴里。
“护法大人所料不错,那几个看守他的窝囊废给了点钱便买通了,今晚将值夜的弟子引走,属下刚刚得到下面的人汇报,说赵长赢已经快到桃花林了。”一旁的下属恭敬答道。
娜迦满意地点了点头,“教主那边呢?”
“一切顺利。”
“好。”娜迦道,她搂住两个漂亮的男宠一人亲了一口,咯咯地笑起来,“那位可爱的圣子大人,两年过去,恐怕这次,我终于要赢了哦。”
“长赢?”赵明修听到窗外的两声猫叫,那是他跟赵长赢从小偷偷溜出去玩定下的暗号,当即套上外套,飞快地从窗户上一跃而出。
“来不及多说了。”赵长赢轻声道,“快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