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不渡(36)
江少栩也信了。
一瞬之间,仿佛醍醐灌顶。
江少栩刚刚还一脸怒容的,这会儿愣了一愣,脸上一度露出茫然的神色来。
“少栩,你听我说。”杜如喜反手握住江少栩手腕,艰难地道,“我知道我做了许多的错事,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以后都不会了,我不会再骗你……我们——”
“我不喜欢你。”江少栩忽然抬起眼,“我的灵兽围着你,是因为你偷了我的荷包,不是因为我喜欢你。”
杜如喜一下噤了声,一双眼微微睁大了,直直望着江少栩,半晌后,轻声道:“不是的。”
“我不喜欢你啊。”江少栩松开手,像是喃喃自语般,又把刚刚的话重复说了一遍。
他眼睛也瞪得圆圆的,神色最初看着像是有几分迷惘,目光虚虚的,但很快就聚起焦来,视线由虚变实,落在杜如喜的脸上。
“我从未喜欢上你啊……杜如喜。”江少栩不再恼怒,口吻几乎可以称得上平静了,他就是非常自然地阐述着一件刚刚发现的事实,神情间有点儿愣愣的,还带着几分解脱和释然,“原来都是你骗我的。”
杜如喜仿佛有一刹那间的呆滞,神色一片空白。
他僵直地站在那里,头发是乱的,衣襟也是乱的,刚刚挨过揍,整个人都透着狼狈。他脸色一直很白,此时的眼尾却沾了点儿薄薄的红,有那么一眨眼的时间,看上去似乎格外的脆弱。
但这脆弱感转瞬即逝,他很快就収整了心绪,腰背挺得笔直,否认道:“不是这样的。”
说完也不给江少栩反驳他的机会,转身朝院外走去。
方胜觉得不大放心,带着两个人远远地跟了过去。
杜如喜面无表情地顺着回廊一路前行,走到拐角处的时候,忽然觉得喉咙里一阵紧缩:“咳!!”
他一下子咳嗽得厉害,整个胸腔剧痛不已,痛得他不得不单手扶住廊柱才能勉强保持住平衡。他抬起另一只手,在唇边捂了一下,再放下时,掌心里就多了一抹红。
同时眼前忽然变得一阵模糊,方胜的声音似远似近:“少主?少主!!”
第61章
杜如喜这一走,连着十来天没再出现。江少栩在小院儿里消消停停地修身养性了小半个月,是吃好喝好睡好的,每天修行锻炼两不耽误,脸色都眼见着红润起来。
他这也算是彻底看开了,虽说处境还是那么个处境,但心态变了不少,多少有点儿如释重负的意思。
江少栩本来就是个洒脱不羁的人,豁达惯了,平时甚少受外界拘束。之前他犹如笼中兽一般被死死困住,说白了,不过是被自己的心束缚住罢了。
原先是想不明白,现在是不必再想。什么伤心,什么难过,不过是一场骗局而已,是杜如喜昧着良心下套骗他的。哪儿来的春心萌动,情窦初开,都是忽悠人的,往日里的蜜语柔情是假的,心尖儿上的阵阵苦楚也是假的,总之该吃吃该睡睡,一闭眼一睁眼,捱一捱就过去了。
没啥大不了。
江少栩就这么个性子,脑袋一根筋儿,没什么弯弯绕绕的,啥事儿认准了就不瞎琢磨了,坏处是容易遭骗,好处是想得贼开。
想开了他就一门儿心思恢复身体,也不搁这儿装深沉了,他本也不是多寡言的人,没事儿还能跟负责盯梢他的那几个密探瞎搭两句话。
头一次搭话是喝药的时候,密探到点端着药碗给他送过来,他闷头一口干,然后就鼻子不是鼻子眼儿不是眼儿的了。那药方子里也不知加了啥了,是真苦,苦到他天灵盖都要飞了。
“兄弟,能给拿点甜口儿的东西吃吃不?”江少栩呲牙咧嘴的,“不成给口水也行,我漱漱药渣子。”
江少栩先前都不怎么说话的,这猛一开口,那密探还愣了一下,应了声是,转身出去了,不消片刻再回来,手里拿了蜜果儿。
江少栩往嘴里塞果子,还给密探让了一把,不过人家拘着礼,没吃。
之后又过了两天,江少栩练功时,身边换了个密探盯着他,他自个儿耍了一套拳法,把筋骨都活络开了,额头上还微微出了汗。他抹了把汗,起了兴致,朝旁边的密探一吆喝嗓子:“哥们儿,来过一手?”
那人最初还拘着,只远远地躬身行礼,江少栩就乐了,非得招呼人家:“来吧,只过招数,不用内力,你天天杵那儿不累得慌?来两把。”
后来是江少栩赢了,论拳脚功夫,他在平辈儿人里就没输过。
再后来,江少栩就和盯着自己的密探慢慢熟悉了起来,有事儿没事过过手,闲来无聊唠唠嗑。
“不都说药谷的弟子众多,我怎么来来回回只见过你们四个,还有那个好几天没露面的方胜。”大晌午的,江少栩就蹲门槛儿上抱着胳膊晒太阳,“也没见过其他人啊。”
“回江公子,这里其实不算药谷内。”密探里年纪最轻的一个少年答了话,“这是先谷主名下的一处避暑的私宅,和药谷尚有一段距离。”
“哦,原来如此。”江少栩点点头,闲聊道,“那你们有事儿如何回谷里啊?这一来一回的也挺耽搁时辰的吧?”
“不怕,偏院里就有马厩,养了几匹马,专门赶路用的。”少年人没啥心眼儿,实话实说道,“就在隔壁院子,出门——”
他身旁另一位密探忽然撞了他一把,他侧头看了看同伴,又看了看蹲在那里的江少栩,愣了一愣,脸色一下变了。紧接着,四个密探走位站成半个圈儿,一个个的神情紧张,将江少栩团团围住。
江少栩慢慢悠悠站起身,拍了拍蹲麻的那条腿,大大咧咧一笑,接茬儿问:“话别说一半啊,出门往哪边拐是马厩啊小兄弟?”
第62章
杜如喜沉在黑暗里,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这个梦他从小翻来覆去地做过很多次,所以他清楚地知晓自己在梦中,但他醒不过来。
梦里的他不大点儿,跟在一众仆人的身后,走在一段长长的回廊上。
回廊的尽头是一扇门,仆人们分成两列,躬身开门,他撩着衣摆迈步走进去,里面满满当当的全是人,一大半都姓杜,是他同脉的长辈,他应该喊一声叔伯婶母。但所有人都低着头,没有一个人看着他。
他越过众人,穿过大堂,走到了最上座。
上座旁边站着一个高大魁梧的中年男子,面容和他爹有三分相像,他理应喊一句伯父,但他们之间不按辈分论,中年男人在药谷里被人尊称为药老,他也跟着这么称呼。
药老拢了拢衣袖,微微欠了欠身,垂眼看向杜如喜:“恭迎,少主。”
底下的人面目不清,齐声道:“恭迎少主。”
杜如喜这时候才刚满八岁,站直了,还没身后的椅背儿高。半年前,他爹病死了,几个月后,他娘也病死了,只剩下一双儿女,药谷没了掌事人,他身为唯一的儿子,八岁生辰这天就被匆匆推上了少主的位置。
然后药老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他敬了一杯茶。
那是他爹生前最常喝的茶,当年他捧着茶杯,顿了半晌都没有喝,而是仰头问了药老一句话:“我将来会不会也和爹娘生一样的病?”
“怎么会呢。”药老笑了一笑,“只要少主做个听话的孩子,便不会。”
当年的杜如喜只有八岁,可现在是在做梦,梦外的他十八岁,所以他不会再问,他只是端着杯子垂着脸,慢慢摇了摇手中的茶。
这时候,不远处,一颗炸着毛的后脑勺在他低垂的余光里晃了晃。
他下意识抬起眼,那脑袋转过来,露出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爽朗的脸。
“这里好无聊啊。”江少栩蹲在桌子的另一边,下巴垫在桌角上,朝他一歪头,“你跟我走吧,我带你去好玩儿的地方。”
杜如喜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半晌,慢慢摇摇头:“我不走。”
他不能走,他爹娘不能白白“病”死,药谷不能拱手让人,他要一步步完成报仇的计划,他要一点点把属于自己的东西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