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不渡(34)
杜如喜有一瞬间地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说什么,只是失神地站在那里,久违地露出了少年人的慌张来。
这么多年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迷惑。他八岁的时候就成为了药谷的少主,十二三岁学会了理账,十六那年就能掌管药谷的账房流水。他小小年纪就在尔虞我诈中寻到了生存之道,他仅凭着遗孤的身份,和众多势力勾心斗角,最后羽翼渐丰,渐成气候。
他能应对这些刀不见血的杀戮,甚至能称得上是应对自如,可此时却没法面对江少栩如此直白而强烈的爱恨。
江少栩质问他的话,他答不出。他最初接近江少栩时,确实只是起了逗弄的心。他未曾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一天,会因为对方的泪水而慌张,会因为对方的痛楚而心痛。他在两个人的日夜相处中,不知不觉间再难移开视线,可彼此走过的每一步路都踏在了谎言之上。
他不是故意想去伤害江少栩,只是伪装和欺骗早已刻在了他的本能之中。无论对谁,他总是习惯性的藏好每一张底牌,他精于算计,每一张牌能换回什么,他都一清二楚。
他装出乖巧的模样来,能换到江少栩的青睐有加。他扮作病弱,能骗得江少栩的同情照顾,他再装得过火一些,最后还得到了一个心仪的床伴儿。
他一步一步地骗,骗得江少栩心甘情愿地围着他团团转,甚至还在危急时刻,不顾自己安危也要护他周全。
他骗到江少栩肯为他付出生命,骗到了一整颗真诚热枕的心。
杜如喜捧着这颗心,却不知该拿什么去换。从小没人教过他这个,他不是不知道以心换心的道理,他只是不信。
人心是最脆弱不堪、最善变的东西,他不屑也不愿交付自己的真心,却又贪心地想留住别人的,最终只能拿出更多的谎话来,一层又一层地严实包裹住那意外得到的赤诚之心。
可谎言终究只是谎言,一旦戳破了,便是层层爆裂,什么都留不住。
“我瞎了眼……才会喜欢你。杜如喜,你不配。”
杜如喜晃了晃身,终是绷不住了,一刹那间露出了痛苦的神情。
他狭长上挑的眼尾是红的,眼睫毛颤得厉害,嘴唇也抖了抖:“我……”
他吐出一个单字,忽然猛地闭上了双眼,他抬起手,重重擦掉唇边的血迹,再一睁眼,神色就恢复了一贯的冷静。
“如果打我能让你出出气,我就站在这里不躲不动,你尽管动手,打个痛快。”杜如喜拢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握起来,强行保持着镇定,“我欠你的,我会一样一样赔给你……重华回不去,你就留在药谷,我……我之前瞒着你的事情,都会告诉你。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你不要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你好好吃药,好好休息,把身体养好……我一定会帮你渡过这个难关的。”
第58章
半个月后。
江少栩在院子里起手打了一套拳法,拳拳生风。方胜端着药从院门外走进来,安静候在一旁看江少栩耍拳,忍不住赞叹了一句:“江公子,好身手。”
江少栩回头看看方胜,也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过来端碗喝药,那药汁苦得他直皱眉头。他屏息静气,咕咚咕咚两口干了,喝完一抹嘴,低声道了句多谢。
他在这里休养了好些日子,能吃能睡,药也没断过,现在皮肉伤恢复得差不多了,手脚无力的毛病也好了不少。他在心里一直掐算着日子,放下碗,又追问了一句:“这药,还要吃几服?”
“这个问题……江公子恐怕还是得问少主。”方胜拿出专门备好蜜饯的小盘子,朝江少栩那边儿推了推,恭声道,“少主刚刚来了,正在大厅里等您。”
一听这个,江少栩话不多说,转头就往房里走。
走到房外一推门,杜如喜站在屋里看着他。
江少栩多一个眼神都不愿意给,扭头又往另一个方向去。杜如喜也是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了,抬步跟在他身后,和他保持着四五步远的距离,再近不行,近了会挨揍。
“我知道你肯定会躲着我,所以擅自从大厅跑过来了。”杜如喜说话语气听起来轻松自然的,但其实脸色不大好,皮肤白得不太有血色,“你再不愿见我,可事情的进展总是要听的。”
江少栩根本不搭理他,就闷头走路。
这十多天里,杜如喜隔三岔五就要跑过来和江少栩说说话,什么都说,有时候说他自己小时候的事儿,有时候说一说药谷的事儿。
什么药老,什么傀儡,什么夺权。说到最后,他甚至还坦白说,自己和杭珊珊的亲事是作假的,只不过是要演给所有人看的一出至关重要的大戏。
其实戏不戏的也都无所谓了,江少栩面无表情,心想关我屁事,杜如喜的话,他是多一个字儿都不想再听了。他根本就难辨其中的真假,辨不清真假他就全都不信。他吃的亏,上的当,已经足够多了,挨了疼总得长点儿记性。
问题是杜如喜不光可着他一个人骗,事到如今,连帮他“渡过难关”的法子都是在试图用假象扰乱众人的视线。
他前阵子才得知,以孙长老为首的那群人,之所以死活咬着他不放,不单单因为他是火场里唯一存活的人,更有一样关键证据——他一直没能找到的腰牌,最后是在南宫当家的卧房里被发现的,就落在尸体的身边。被火烧过以后的腰牌虽说已是面目全非,可重华二字仍然可见。
他是唯一活下来的人,他是从南宫当家的院子里逃出的火海,他的随身信物掉在了案发现场,他还和南宫逸有过“过节”,南宫家的秘籍失窃,他背后的重华刚好和南陵派争过高低。
这一切的一切叠加在一起,无人能保他,药谷不行,重华也不行。
杜如喜在第一次交涉失败以后,立刻反应过来这件事一定有背后主谋,而且那个主谋准备用江少栩来替自己背下这灭门的血案。当时情况万分紧迫,他想尽了办法布下一个局,利用江少栩被关押的这段时间,在江湖上伪造出一个有人携南陵派秘籍潜逃的局面,以假乱假,用一个更大的嫌疑人,勉强为江少栩洗去了嫌疑,最后将人带回了这处藏身的宅院。
无奈的是,这件事情,从头到尾,江少栩都是在寻一个真相,没想到最终救下自己的却是另一个谎言。
“孙长老已经开始追查新的线索了,重华也参与其中,只不过江湖传闻……”杜如喜亦步亦趋地跟在江少栩身后,忽然顿了一顿,换了话题,“我听方胜说你恢复得很快,不过修行之事……不能急于求成,你要把身体养得更好一些,才不会留下什么病根。”
杜如喜说着话,江少栩在前头忽然一回身。
他走道儿都瞎走的,绕过一座假山,进了一处死胡同,现在只能走回头路。
这一回头,俩人的距离一下子就近了不少。
江少栩目光冰冷,杜如喜苍白着面色,勉强地笑了笑:“你好久没有正脸看过我了。”
江少栩没言语,杜如喜神色落魄:“你还是不肯和我说话吗?”
江少栩沉默着走过来,拳头明显攥紧了。杜如喜到底没敢站着不动挡他的路,退了两步挪开了身,他目不斜视地直直走过,半分回应也没留下。
接下来的三五天,江少栩愈加勤奋地恢复修炼。
他想要的真相,别人给不了他,他得赶快好起来,自己去寻。他苏兄弟的命留在了那场大火里,尸骨无人埋。南宫逸一家五十八口,还有众多宾客,全葬身火海,死不瞑目,至今未能长眠。
他这是咬着牙,日也练,夜也练,拳脚功夫倒还好说,就是功体上不知出了什么问题,总有点乏力。他试着用符纸召出灵兽来,小白貂看上去比平时的样子要透明很多,活泛倒是挺活泛的,一召出来,一溜烟儿就跑没了。
他蹲在屋门口,翻了个手势,想把白貂召回来,结果也没成功。
灵兽不受控不是啥好事儿,只能说明他操控力降低了不少,他弄不明白哪里出了岔子,只能顺着白貂跑没的方向一路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