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度镜湖月(20)
君溯从未想过全身而退,但他不想让摇光他们陪着一起死。
在入城前,他做了多方准备,不仅在城外安排攻城之军,也在城主府内安排了援手。
他要求那队暗兵在暗中援护摇光等人,并且立下军令,绝不可向他本人提供任何援助。
可就在刚刚,一支从高处射来的箭替他解决了燃眉之急。那射箭的人,究竟是违背军令的援护者,还是……
心念急转,他回身拦下身后一柄弯刀。
刀锋交错,烛光震荡。
院外忽然传来吵嚷的呼救声,混着怒声喝骂。
君溯寻隙一听,断断续续地捕捉到“粮仓”,“起火”,“救援”几个词,疑窦如星火燎原,一路蔓延。
烧粮仓并不在他们的计划内,他们的计划分明是——
“轰隆”一声巨响,伴着殿堂的震动。
在堂外埋伏的大勒城主脸色煞白。正因为粮仓被烧而焦急暴躁的他,又得到一个令他两眼发黑,险些晕厥的消息。
“报、报告!胄……胄甲库被不明弹/药炸毁,城防重械全部受损……”
耳鸣声让大勒城主再听不进任何汇报,他睁着血红的眼,死死盯着堂内那道清逸爽捷的身影。
“取青果油来。”
卫兵依照吩咐,提来一桶色泽略有些浑浊,呈几分墨青色的榨油。
“弓/箭手上前。裹布,浸油,放火/箭。”
站在城主身侧的州中史面色大变:
“城主!且不说堂内还有两位黄金将军,就说国君——陛下的遗体还在里面,怎么可以用火/箭?”
城主一把将拦着自己的州中史推开,阴鸷而狠厉地道:
“国君遇刺,胄甲库被毁,你我都是祸及全宗的罪人。唯有将这些大齐将士全部一个不留地除去,将功赎罪——”
话未说完,一支利箭穿胸而过。
州中史骇然,惊恐地抬头,还未找到箭矢的来源,就被另一支箭镞一箭穿心。
被不知名的冷箭伏杀,一连失去两位上峰,院外伏守的卫兵与弓手顿时大乱。
在他们群龙无首之际,一支黑衣皂靴、披着暗红肩甲的精兵趁机近身,将所有弓箭手抹喉。
率领这支精兵的正是谢无暇。待解决完弓箭手,他拔出短剑,沉声号令:
“杀。一个不留。”
……
前往钟楼处理“蝼蚁”的城卫兵还未靠近目标,就被一队带着银制面具的暗卫阻杀。
池洌站在瓦垄上,一箭击穿意图放火/箭的城主,而后再次举弓,对准宴堂。
当胄甲库被毁的动静传入院内,君溯像是得到了某个特定的讯号,一招一式皆不再保留。
他丝毫不顾及自身的安危,以与敌同伤之势,近乎舍命地进攻。
池洌持弓的手止不住地颤栗。
他察觉到君溯欲与敌同归于尽的决心。当君溯的后背再一次暴/露在刀刃之下,池洌再顾不得其他,捻过三支羽箭,三箭齐发,同时射出。
正将短匕送入大将后心,将自己后背暴露在对方刀锋下的君溯,正巧瞧见疾射而来的三道箭。
那三道箭原是呈三角之势,不分先后地射入堂中,却在抵达最高箭速的那一刻,箭头相聚,发出穿云裂石的金鸣,几欲撕破夜空。
正在耐心迎接死亡的君溯忽然僵住刀锋,死寂而清冷的黑瞳蓦地一缩。
——三星并珠。
三支羽箭并聚为一,携着千钧之力,狠狠穿透大将的右臂。
仿佛什么坚硬之物被穿透脆响。
一把能决定生死的大刀,与半截手臂一同被钉在墙上。
下一刻,大将捂着断裂的右臂,怒目圆睁,死不瞑目地倒了下去。
堂中仅存的几个琉焰卫心中发寒,但早已被国君洗脑的他们绝无可能退缩,仍然前仆后继地上前。
另一个重伤的大将见同伴死得如此惨烈,早已萌生退意,捂着被划破的脖子,悄悄地往外退。
君溯对这一切视而未见。
他的手与脚像是灌了铅水,沉重而僵滞,丝毫不能动弹。
那惊艳的一箭,那短暂一幕,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脑中重现。
三箭聚首,三星并珠。
这是倚清独有的箭式。
可是——这怎么可能?
倚清他……他明明早就……
麻木钝感的心脏再次传来尖锐的刺痛,君溯猛然捂住胸口,咽下喉口上涌的腥甜。
他没有继续迎击,踉跄地退了两步。
悍不畏死向他发动攻击的琉焰卫被弥天盖地的箭矢射中,纷纷倒下。
连那位伤了脖颈,想要趁机逃跑的大将,也倒在了箭雨中。
三星并珠,纤云扫迹,万顷堆琉璃[1]。
这一回,君溯看得更加清楚。
“倚清……倚清还活着……?”
迷茫的云雾逐渐从眼中褪去。如同天光垂落,将徘徊在深处的灰色阴霾全部驱散。
“将军,你没事吧!”
摇光等人在援军的帮助下除尽堂下残兵,焦急地冲入堂中。
摇光担心君溯以命搏命,伤了要害,连忙为他检查伤势。可一番检查过后,摇光顿觉惊异。
君溯并未受什么严重的伤,整个人却有些失魂落魄……这还不是最奇怪的。更让摇光觉得奇异的是,他们的将军虽然丢了魂,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眼中却亮得惊人。
“将军——”
君溯如梦初醒,他匆匆对摇光说了句“你们先走按原计划行动”,便跌跌跄跄地冲出院子。
第16章 相见
当看到君溯离开庭院,池洌想也未想,从高处翻身而下,躲到大铜钟的后背。
浓重的夜色与硕大的铜钟完美遮去他的行迹。微弱的月光从天穹降落,将目之所及染上一层朦胧的灰。
池洌也不明白自己在躲什么。刚才那几箭,他没有任何留手,更没有丝毫掩饰,君溯与他共同习武多年,不可能认不出他的箭法。
君溯一定已经猜到他诈死的真相。他此刻的躲闪没有半点意义。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将自己藏了起来。或许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在这种情况下与君溯面对面,又或许,他只是单纯地害怕……害怕在那张脸上看到避之不及的漠然,与遭人愚弄的厌怒。
池洌倚着冰冷的铜钟,因为鏖战而涌入上身的血流通通在这一刻冷却,被不知所措的沉默取代。
紧贴着铜钟的背脊被卷走大量体温,慢慢滑落。池洌捂着隐隐发疼的上腹,长而缓地吐出一口闷气。
胃病又犯了。
穿越重活一次,这胃病竟还跟着他一同过奈何桥,稍不注意就会冒头。
这次发作,大概是因为最近天气转寒,而前几天他为了赶路,一路上都喝冷水,吃硬邦邦的腊肉,刚刚射箭的时候又因为过于紧张,导致胃部痉挛,这才使得这次胃痛来得又急又凶,让他几乎站不住。
一阵急促的疼痛终于过去。池洌在寒冷的钟楼上出了一身冷汗,本已凝血的指尖因为用力按压腹部而重新裂开,在浅色的外袍上晕染少许鲜红。
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视野终于恢复正常,漆黑的地面掠过一道白色的袍影。池洌还未来得及抬头,腰后一紧,一双有力的手将他捞入怀中。
“倚清!”
熟悉的松木清香猝不及防地撞击嗅觉,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淌入耳中。池洌浑身一僵。哪怕隔着厚重的裘衣,温度不可能传递,他依然感觉腰上的手如烙铁般滚烫,刺得他生疼。
而他微不可查的颤动,让耳边的声音显得愈加焦急。
“倚清,哪里受了伤?哪里不舒服?”
池洌错愕地抬头,在君溯眼中看到脸色苍白、几无血色的自己,他的视线稍稍下落,看到君溯同样苍白而无血色的面容。
他似乎被吓得不轻,眉宇紧皱,神色焦灼。见池洌许久不说话,只隐隐捂着腹部,他立即伸手,小心地将他捂着上腹的手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