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度镜湖月(12)
每当有暗卫发现池洌的行踪,欲以阻拦的时候,他都会悄悄地拦住,让暗卫离开,自己继续跟随。
终于,池洌根据记忆,在一处假山后找到通往文英殿暗室的通道,打开开关后,猫着腰进入。
……
摇光此刻格外沮丧。
他战战兢兢地跟着摄政王,一眼都不敢错开,就是怕摄政王在丧仪上突发病征,不得不服用那透支身体的猛药以压制脉象。
怕什么来什么,摄政王在内殿为瑄王整理仪容的时候没有出事,等走到人多的外殿,准备设祭场的时候,摄政王忽然一个趔趄,险些装翻香案。
众目睽睽之下,摇光无法遮掩,哪怕摄政王几息内就强撑着起身,也还是被朱玉行等有心的官员抢过节奏,强行请来太医。
摄政王悄悄服下猛药,虽是暂时压下了不适,也没有让朱玉行等人发现异常,却让摇光对他的身体更加担忧。
饮鸩止渴,‘未入肠胃,已绝咽喉[1]’。
喝下的鸩酒越多,便越冥幽越近。
如今摄政王若无其事地重返灵堂,摇光急在心中,却无从阻拦。
“设祭。”
摆上祭物,置上祭酒。
第一杯酒落满玉盏,君溯垂眸将他洒在棺前。
宗人在后方重唱哭词,君溯持着酒杯的手一点点收紧,满满倒上第二杯。
“清酌其一,敬九泉,宗人叩首。”
第二杯洒在案前,与三牲同祭。
“清酌其二,敬旻天,宗人再拜。”
第三杯续满后,君溯迟迟没有动作。
将哭腔酝酿到鼎盛的宗人属官不得不哽住,被强行中断的哭声险些化成一个饱嗝。好在宗人属官极为机敏,立即皆哭丧的动作捂住自己的嘴,硬生生地把饱嗝咽下。
但他在心里叫苦不迭。这位祖宗怎么停下了,该不会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吧。
灵堂仿佛被按下暂停键,所有宗人跪伏于地,所有官员躬身默哀,只余寒风敲打窗扉的呜呜声。
终于,容色惝恍的君溯回过神,慢慢收手,将酒杯置于身前。
从来安稳有力,精确取敌之首的臂膀,此刻微微发颤。少许酒液被晃出玉杯,沾湿了他的袖摆。
“清酌其三,敬亡魂,饮酒拜别。”
清酒入口,分明是早已习惯的味道,尚不及烧刀子浓烈,此刻却格外辣喉,辣得喉口干涩欲呕,辣得眼中云雾弥漫。
君溯狠狠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清透无波,沉邃宁谧。
“礼成。”
此言一落,他毫不犹豫地转身,率先离去。
跪在堂中大气不敢出的宗人终于放软了身子,长长地舒了口气。
“连一刻都不愿多待,看来摄政王与瑄王的关系是真的不怎么样。”
躲在暗室中的池洌看不见灵堂,却能听见灵堂内传来的声响。
听到这句话,他准备离开的脚步稍稍一顿。
最终他像是什么也没听到,按照析木给的消息,往摄政王离开的方向走去。
……
结束丧仪,君溯没有回府,他来到皇城一处偏远的池苑,独自坐在池苑中央的亭内。
他的脚边放着无数酒坛,面前却没有饮酒的杯器。
迎着清寒的月光,他取过一个硕大的酒坛,拍开酒封,仰面而饮。
清澈的酒液浇灌而下,大量涌入咽喉,有半数顺着下颌蜿蜒,汩汩流淌,将雪白的素服染上深色。
他从不是恋酒过饮之人,此刻却只想大醉一场。
唯独这一天,唯独此刻。
今夜之后,他将砸去酒坛,剑指朔北,平定边关,肃清朝堂……让这山河,如倚清所愿。
夜色浓稠。
一坛又一坛烈酒下肚,粼粼的池水现出重影,被尘封的往事再次出现在眼前。
那是一个烈日灼目的午间,铺满芙蕖的清池中。身着五爪龙服的青年浑身被池水洇湿,束在镶玉金冠内的墨发垂在脸颊两侧,湿哒哒地滴着水。
那是池洌第一次如此狼狈地站在他身前,第一次用他从未见过的疲惫之色,沉静地凝视他。
“你当真如此讨厌我?”
被剧毒侵蚀的心脉传来酷烈的疼痛,只是勉强克制,不露出任何异样,就已废去他全部的心神。
喉口传来的腥甜被他极力咽下。他无法开口,他怕他一开口,毒血便会顺着唇边溢出,被眼前之人发现。
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既是不能,也无可奈何。
他没有办法解释他为什么疏远池洌,没有办法诉说他在太极殿遇到的那一切,更不能将狗皇帝池济的挑拨之举、毒恶之行全盘托出。
而他的沉默,最终被池洌当成默认。
他擦去额前滴落在眼中的池水,短促地笑了一下。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很讨厌我,恨不得让我永远消失在你的眼前?”
不,不是这样。
最后一个酒坛摔落在地,君溯浑身无力地伏在桌案,脑中一遍遍地回放那一句质问。
[让我永远消失在你眼前……]
如同谶语的梦魇。
竟让那一句话成真。
“该消失的……是我。”
被酒语破碎的呢喃,消失在夜风之中。
君溯醉倒在亭中,半晌,一个带着鸮头面具的身影站在他的身前,小心地捉过他的手。
池洌抓着君溯的手臂,正在给他号脉,专注间,忽然感到指尖的臂腕动了动,随即是一声低沉的呼唤。
“倚清。”
他的心跳顿时一滞。
第9章 醉酒
那一瞬间,池洌以为君溯已经醒来,并一眼认出面具后的他。
大脑因为无法思考而变得空白,池洌握着君溯的手,僵滞许久,半天没等来第二句话。
强健的脉搏在他指尖舞动,仿佛平缓有序的心跳,突,突,突,惹得指腹一阵酥麻。
池洌终于找回身体的主动权,他侧首看向君溯的脸,发现他仍伏在石桌上,双目紧闭,眉头紧蹙,似乎并未醒来。
——原来刚刚是在说梦话?
池洌悄悄松了一口气,却又在平静下来后,抑制不住地生出几分失望。
他无法辨析这几分失望究竟从何而来,继续认真把脉,飘向一侧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停在君溯脸上。
竟瘦了这般多,看来确实如析木所说,他不但过于操劳,还没有好好吃饭。
池洌对医术其实并不擅长,只粗通一些医礼,对脉象小有研究。
他认真地辨识半天,无论怎么切脉,都觉得脉象毫无异常,正是健康的年轻人该有的脉案。
高高悬起的心悠悠地落下,池洌这才有空思考刚刚发生的事。
君溯……竟在梦中呼唤他的字?
这一认知,让池洌生出少许不真实感。
要知道,自从他与君溯形同陌路,君溯便再也不曾当面称呼他的表字,不再对他使用这般亲近的称呼。
池洌亦然。
每次碰面,在政见上持续不合的二人都会坐在各自的阵营内,先后向皇帝进言,几乎不会做出正面的交谈。
偶尔避让不开,就一句“瑄王”,一句“摄政王”,生疏而淡漠。
以至于听到那一句“倚清”,池洌堪称罕见地失态了片刻,近乎迟钝地做不出任何反应。
“摄政王。”池洌试着低声呼唤君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君溯武艺高绝,又警惕性极高,从不会让人轻易靠近身侧,更别提让人捉住他的脉门。
由此看来,他确是醉了,还醉得不轻。
鬼使神差地,池洌在君溯旁边的石椅上坐下,伸手擦去他唇边的酒渍。
君溯本就紧拧的眉,再次狠狠一收,连带着唇瓣微微翕动,不慎蹭过池洌来不及收回的指尖。
池洌倏地收回手,食指仿佛被烈火灼烧,沿着手臂一路向上,将封尘于记忆深处的悸动迅速点燃。
他宛若被烫伤一般蓦地弹起,腿肚撞在石桌上,疼得龇牙。
他顾不上去揉,立即转身离开,却在回头的瞬间又听见身后的呓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