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度镜湖月(10)
“开棺。”
不知过了多久,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
摇光看向旁殿中站着的另一个人——瑄王府右长史玄枵。
玄枵此刻的神色亦复杂难言。
他最初与外头那些官员与宗人一样,以为摄政王迎回瑄王尸身的举措全是玩权作秀。
可当函关郊外,摄政王衣冠不整地策马冲到车队前方的那一刻。
只看着那双熯天炽地的眼,玄枵便愕然地收回了辗转于口的恶言。
谁能想到,与敌人里应外合,在背后暗算瑄王的,竟是明面上对瑄王最为亲近依仗的皇帝;而临到最后,愿意千里迢迢为瑄王收尸的,竟是明面上与瑄王关系最恶劣的摄政王。
有皇帝池熔的背刺在前,玄枵对摄政王的恶感一度降到低峰。
不管摄政王有什么目的,不管他所表现出的重视与恸怆有几分真、几分假,玄枵都愿意暂时帮摄政王一把。
至少在目前这个时刻,他们拥有共同的仇敌。
……
净身、玉含、小殓。
不管是用软布擦拭遗体,还是为死者穿衣,君溯都事必躬亲,谨慎耐心,不愿让其他人插手。
若非君溯持布的手因为过于用力,骨节被攒得发青,或许摇光真的会被他专注的神色迷惑,以为他的内心如外表一样平静。
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瞧见这残破不堪、四分五裂、几乎看不清本来面目的焦尸了。
初次见到棺中之景,连时常与死人打交道的开阳都忍不住捂唇,别开眼眸,更不用去想瑄王府的人看到遗骸时是何反应。
君溯与玄枵这些瑄王府僚臣一样,起初并不信这是瑄王的尸身。
直到所有体征都一一对应,直到他们看见残破胸骨上的红痣与从不离身的青鸟玉佩。
难捱的沉默在空中弥散,细碎的沙沙声从外面传来。
摇光看向窗棂,才发现天空已暗,又下起了雨。
……
“怎么又下雨了。”
急着赶路的池洌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烦闷地找躲雨的地方。
“真是怪,既不是下雨的时令,昨日又漫天星斗。该不是谁在乱哭,把天都哭榻了吧。”
谢无暇随口嘀咕,将马系好,跟着池洌进入山庙。
刚在庙中找了个地方坐下,外头就传来喧杂的声音。
第7章 抵达
雨势渐大,落雨声历历可辨。喧杂的声响似是被包裹在雨瀑的另一侧,被雨声盖得有些失真。
池洌三人皆通武艺,对兵器的声响格外敏感。
当门外的喧嚷第一次夹着刀剑之鸣,被雨水裹挟着没入地表,池洌与谢、宏二人立时起身,握紧剑柄,躲在脱漆佛像的后方。
几乎在下一瞬,庙门应声而破,一道人影挨着门板掉落在地,溅起一抔水渍。
“%¥#……”那人骂了句脏话,就地一滚,躲过劈下来的一把大刀。
“混账东西,到底谁派你来的!”
那狼狈不堪的人影一边躲避刀光,一边声势十足地质问。
听到无比熟悉的声线,池洌握在刀柄上的大拇指轻轻收紧。
与谢无暇对视一眼,同样在他眼中看到一缕惊讶。
庙中能遮挡的地方不多,很快,骂骂咧咧躲避追杀的人就跑到佛像后头,直接与池洌三人打了个照面。
果不其然,闯入庙中的逃亡者真是个熟人——京卫指挥佥事,郦归之。
见到池洌,郦归之先是见鬼一般地瞪大眼,随后扑通一声地跪在他脚边,抱住他的长袴:
“老大,你的鬼魂来救我了吗?”
后方的刀锋渐近,身为王府护卫的宏运主动拔刀迎击,谢无暇警觉地护卫在池洌身侧,预防可能出现的第三人。
池洌见郦归之乍一见面就行此大礼,不由可乐。
见这位老朋友声情并茂,仿佛真把他当做从天而降,前来庇护的阴兵,池洌不由起了几分玩心,弯腰拍了拍郦归之的头。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来接你一起下地府的?”
……
最怕场合突然安静。
宏运还在与追兵械斗,刀锋撞击声不绝于耳,郦归之的心已经凉了大半截。
他斟酌了老半天,仰头商量:“这不太好吧,我哥说我还能活七十年,要是早早死了,那不就砸了我哥的金饭碗了?”
郦归之口中的哥哥指的是司天令郦淀,执掌一国的卜筮、风水、观星、相术,类似于国师一样的存在,每天神神叨叨的,尽说些令人听不懂的话。
池洌对郦淀这样的人一直是敬而远之的。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不相信人的命运可以仅凭一双眼、一把蓍草衡量。
“就算你还有七十年阳寿也无妨,”池洌呼出一口冷气,激得郦归之的寒毛在耳朵上起舞,“跟我到地府报道,这七十年可以补到来世,让你下辈子做个百寿老人。”
郦归之汪的一下哭了:“不要啊老大,我这辈子还没活够,你放过我吧,我下辈子还做你小弟。”
他战战兢兢地抱大腿,猝不及防地在地上看到两条影子。
郦归之:“……”
场合再度安静,郦归之猛地跳了起来,又是惊吓又是惊喜地瞪着池洌:
“瑄王,你没死?”
喊完又汪地一声哭了,又哭又笑,脸部肌肉格外扭曲:“你怎么就没死呢?……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没死真的太好了,摄政王那混账玩意儿非说你死了,还不让我参加丧仪,说我官职太低了……害得我独自去最高的城楼祭拜,半路还被莫名其妙的人追杀……”
池洌敏锐地注意到,当郦归之喊出“瑄王”二字的时候,那个跟着郦归之而来的杀手动作一滞,眼中极快地闪过不可置信与惊惧。
如染浓蜜的琥珀色眼瞳微微一眯,池洌沉声命令道。
“留活口,别让他死了。”
随后,他状似不经意地询问摄政王的身体状况。
“摄政王?他的身体好得很,能有什么事。”
说完,郦归之喋喋不休地诉说起摄政王的可恶,池洌耐心地听着,渐渐有些出神。
郦归之说,摄政王明明率军赶到函关,却中途折返,让副将代替自己率军戍边,自己则率领十二轻骑,以护送瑄王尸身的名义回城——这分明是拿瑄王当筏子,回来抓权的。
郦归之又说,摄政王急着让瑄王的尸身入葬,不让其他人查看瑄王的遗体——绝对是做贼心虚,想要掩盖什么。
郦归之还说,摄政王亲自操办瑄王的丧仪,反常地关注政敌的身后事——八成是想利用瑄王,来突显自己的不计前嫌、英明大义。
“停停停。”池洌再也听不下去,忍不住出声打断,“这些是谁和你说的?”
以郦归之的脑袋瓜,怕是想不到这么多阴谋论。
“很多人都是这么猜测的,反正大家都在说——摄政王不是好人。”
池洌微不可查地皱眉,神色间多了几分躁虑:“这些都是漫无边际的猜测,是恶意中伤。君溯——我是说摄政王,他不是那种人。”
郦归之非常困惑:“老大你是不是在大勒敲坏了头,怎么还替摄政王说上话了?”
“胡说个什么,我这叫就事论事。”
池洌敲了他的额头一记,脑中浮现的却是一道鸦青色的身影。
池洌知道那些阴谋论的官员在困惑什么,也知道君溯为他所做的举措绝不是算计与作秀。
因为君溯就是这样一个就事论事,坦坦荡荡的人。他对所有人的感情都淡淡的,包括厌恶。
池洌非常确定,君溯对他这个人十分的不喜,但这份不喜,是漠然的,将他排除在外的。
哪怕是厌恶,也似轻飘飘的云,并不会影响君溯心中的那柄秤。
他相信,君溯亲自扶灵,不是为了他池洌,也不是为了众人口中的权利,而是君溯认为“情理如此”,应该这么去做。
池洌努力忽略心中芜杂的思绪,询问起另一件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