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岩(39)
青岩想及此处,抬眸往不远处正笑着和三个弟弟说话的闻越身后扫了一眼——
果然没见到锦纹的身影。
锦纹若真是昨晚那宫人,此刻不见了人影,多半是已被齐皇后发落了,而闻越昨日那般痴态,现在焉能不急,还能和几个弟弟言笑晏晏?
十有八九,不是锦纹。
青岩脑海里念头一个接一个的飞快掠过,却不知旁边的闻楚也暗地里打量了他许久了。
闻楚的目光先是落在了青岩那捧着一大把银叶子的手上,继而又顺着他的目光,穿越了人群,落在了不远处的大皇子闻越身上——
好在这具身体年岁不大,如今尚未长开,否则旁人就会发现,七殿下颈上的喉结已经来来回回滚了好几转了。
而此刻的闻宗鸣,心里确实有些不是滋味。
从前,他还是应王而不是七皇子时,应王府上下只有他一个主子,青岩钦慕于他,自然满心满眼也只有他,无论是奴才对主子的忠心,还是少年人情窦初开的爱慕,也都只对他一人倾注。
可如今换了副身体,换了个身份,他亲自教养着长大的少年内侍,也已非当年吴下阿蒙。
青岩让闻宗鸣觉得陌生的其实何止那张脸?更是对方如今已经叫人完全捉摸不透的心思。
只是刚产生这个念头没多久,他却又猛然惊觉,其实何止如今的谢青岩?
即便是当年的少年谢澹,他的想法……自己又何尝真正了如指掌过?
不过是从前不在意,自然也不会留心罢了。
闻宗鸣扪心自问,如今连死而复生、借尸还魂这样的事都发生在了自己身上,青岩不过是变了个人、变了个性子罢了,他又有什么不能相信的呢?
对谢澹有恩的闻宗鸣已经死了。
也是自己临死前亲自吩咐的,要他好好活下去,也是自己那时真心实意的希望他不要因为自己的离去消沉太久。
毕竟他是那样年轻,天地广阔,他还可以拥有全新的人生,全新的未来。
可是如今亲眼看到了青岩自己选择新的人生,看到了他眼里除了自己,也开始有了旁人的倒影——
他心里,竟觉得很不是滋味。
甚至想,即便是自己给了他重新选择的权利,即便青岩也是自愿继续做个锦衣玉食、却没有尊严和自由的奴才,可眼前这些人,谁却又配做他的主子?
闻宗鸣活了两辈子,头一次产生了如此阴暗的念头。
也罢。
老天既让他重活一世,从前的闻宗鸣也已按照皇嫂的期望,做了仁义无双,忠君报国的应王一世。
可如今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的闻楚,却再不欠他们什么了。
这君子,他早已做的厌了。
许多年前,他在路边捡回了一株蔫头耷脑的嫩芽,他细心浇水培土,终于看着这株嫩芽开花结果,长出了丰美的果实,可如今自己还未尝到什么滋味,倒有人眼热,想要捷足先登了。
闻宗鸣把目光顺着青岩的视线,投到了远处言笑晏晏的齐皇后和众皇子们身上,虽然面上仍挂着浅笑,心里却在平静的想——
这是他亲自教养的孩子,自然从头到脚每一根头发丝,都是属于他的。
想做青岩的主子,他们也配?
就算这株花苗,自己一个不慎没看住,三年过去,已成了朵扎在腐肉里的血蔷薇。
往后却也只能由他护着盛放。
*
晚些时候,皇后带着众皇子去了太后宫里请安。
毕竟是大年初一,虽说太后身子不好,一向是不见人的,但今日也难免要破了例,青岩回宫三年,如今也是头一次见这位太后娘娘——
如果说这满宫上下,他心里还对谁存着一点善意,那大概也只有这位幽居慈安宫,久病不出的王太后了。
王爷在世时,对太后敬若亲母,青岩自然是知道的,当初潜华帝与齐皇后虽借着她的名义蒙骗了王爷,此事与她有关系,可究根结底却也不是她的过错,青岩还没有到那样是非不分一竿子打倒一片的程度,是以并没有在心里把她的账也算上。
虽是头回见太后,青岩也并没什么太大情绪波动,只是垂首跟着众人磕头问了安,退到后头用余光打量了一下。
王太后身材高挑清瘦,鹅蛋脸、柳叶眉,虽然上了年岁,却仍然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美人,只是脸色果然不大好,血色甚淡,说话时虽然脸上带笑,看着很是和蔼,声音却明显中气不足。
太后先是拉着闻越的手温声问了几句最近功课如何、吃的睡得如何,很快果然又过问起闻越的婚事,青岩听太后与齐皇后闻越交谈了几句,才知原来那周大人,却是太后的父亲——当年陵川王氏的家主王老太爷的门生。
心中顿时明白过来,难怪周大人本不愿,后来却答应了呢,想必为了大孙子,这桩媒妁王太后也是没少出力的了。
叮嘱完了闻越,王太后顺着齿续又一个个问起下头的几个孙子,今日既是年初一来给太后请安,两个并非齐皇后所生的皇子,也一并跟着来了慈安宫,只是尽管如此,他俩的生母温贵妃和景妃按例却没资格年初一来给太后请安,得等到明日才行。
王太后拉着二皇子闻远的手也嘘寒问暖了一番,言语间对他的身体似乎也颇为关怀,慈爱神态倒和方才揽着闻越时没有分别,后头三四五六皇子也都是如此,不见半点偏私。
青岩看在眼里,心里却想,也难怪当年王爷敬重孺慕太后娘娘了。
问到闻楚时,王太后神色却更怜惜了几分,道:“好孩子,你受的委屈,哀家都听旁人说了,难怪这些年来,年年请安,哀家瞧着你都净长年岁,不长身量,始终是小小的一个,女娃娃似得,先前还以为是因着燕嫔生你时胎里不足的缘故,却原来是你吃也吃不饱、穿也穿不暖,这能长得了个子?却是有古怪了。”
齐皇后笑着劝道:“母后,今天大好的日子,就别提燕嫔了吧,咱们何必再提楚儿的伤心事呢?”
王太后却忽然面色一冷,转目看了她一眼,道:“怎么,皇后就这么怕哀家提起她来?你倒孝顺,哀家和孙儿说着话,你却要来堵哀家的嘴了,就这么听不得哀家提起一个半个有恩于你们的?”
“哀家虽然病着,当年的事,可还没忘呢!”
齐皇后面色一白,半晌才强笑道:“母后说的哪里话,臣妾只是怕楚儿……”
王太后淡淡道:“燕嫔是楚儿的亲娘,当年豁出命来生下他不容易,她虽是个女人,却是个有胆识的,楚儿有这么个忠肝义胆、巾帼英雄的娘,是他的福气,就算如今燕嫔不在了,不是还有皇后、有哀家照顾着楚儿,提两句又怎么了?”
“楚儿一个男娃娃,若是连哀家提两句亡母也听不得,便要哭鼻子,那倒也不配做我闻家的子孙了。”
青岩何等敏锐,自然不可能听不出太后与皇后二人话里的火药味,只是方才这短短几句话里包含的信息却实在有些多了,他一时来不及细细琢磨,但却担心太后和皇后两人打机锋,却伤了旁边一头雾水的闻楚,且听着似乎两人不快的由头,便是闻楚的生母燕嫔……
正此刻,闻楚却脆生生开口道:“皇祖母说的是,母妃生我不易,当年母妃在时、教养儿臣的一点一滴,儿臣如今也仍然记得清清楚楚,母妃生我之恩,母后养我之恩,皇祖母疼爱关怀之恩,楚儿都没齿难忘,只可惜母妃福薄,再也不得儿臣承欢膝下了,好在皇祖母与母后福泽绵长,福寿千秋,将来楚儿长大成人,也一定好生孝顺二位长辈,不辜负皇祖母与母后今日苦心。”
王太后一愣,转过头来却发现闻楚不知何时已从她身边坐起来,跪在地上了,此刻说完还磕了个头,一张小脸上满是诚恳之色。
王太后回过神来方才闻楚说了什么,饶是她刚刚还生着气,也不由得被他这一番漂亮话逗得喜笑颜开,哪还见半分不豫之色,竟亲自起身去扶闻楚,揽了他在怀里好一顿揉搓疼爱,才笑道:“果然是长大懂事了,从前瞧着你怯生生话也不爱说,还以为是个胆小的,原来倒只是不吭声,心里都明白着呢,皇祖母只要你好好长大,将来开府成家,替你父皇开枝散叶,就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