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岩(114)
青岩从前在应王府掌家,管理偌大一个王府所有流水进出时,刚上手时,也曾遭遇过那些个打量着他面嫩,千般刁难的,那时他只能凭借自己和几个王府的账房斗法,尚且没有今日这许多的助手,也一样大获全胜。
因此如今虽然见了这阵仗,倒也并不觉得是什么不可能完成的差事。
何况还有这么多人相帮。
其实这三十多箱账册,看起来唬人,若没有头绪一页页去翻看,的确无从理起,但有了青岩提纲挈领,各人只需按部就班完成各人的活计,众人反倒觉得容易了起来。
只是他们虽然能帮忙抄录,毕竟不通数算理账之道,这个活只能闻楚和青岩两人来,因此忙到将近子时,也只清对完了不足一组的账册。
大家各自回去歇下,临到入睡前,青岩仍自满脑子的银四钱六,其实他并不讨厌这些,甚至是有些享受这个差事的——
因为这些,能让他想起从前在应王府时的日子,所以倒也并不觉得累。
翌日众人起了个大早,用过了早膳,便开始各自奋战起来,青岩拨着算珠,边算边记,埋头也不知多久,抬起头来忽然发现闻楚和傅松亭不见了,顿时一愣,问旁边德喜道:“殿下呢?”
“方才和傅侍卫出去了,许是累了,松口气吧?”
青岩听说傅松亭跟着,倒也没多担心,又继续忙碌起来,谁知过了约莫不到半个时辰,闻楚和傅松亭回来了,后面跟着八九个人。
青岩站起身来,有些疑惑,道:“殿下这是……”
傅松亭笑道:“术业有专攻,只靠掌事一个人,岂不是要累垮?殿下带着我去杭州城里各家商铺,花了银子请来这几位账房先生,给掌事打打下手,咱们也可以松快松快。”
青岩一时也愣住了,半晌心道,是啊,他怎么就只想到要单打独斗来着。
有了帮手,速度果然快了数倍不止。
闻楚很会挑人,选来的这几个账房先生都十分干练,也不知他是怎么慧眼识珠,找出来的这几个人,到了午时,那林有道来织造局时,瞧见的便是这么一副忙碌情景。
他愣怔怔的杵在旁边,堂中众人却都来去匆忙,竟然无人搭理他,本有心和七殿下搭句话,谁知对方虽贵为皇子之尊,却也不是只把活计扔给底下的奴才,只当甩手掌柜。
看七殿下一副没时间搭理自己的模样,林有道数次想要开口,又把话咽了回去,没有自讨没趣儿。
他虽然早在钦差来前,便已经把账目同手底下的人一再检查,做得天衣无缝,自忖就是让他们查,让他们看,就是这七殿下能请来神仙也瞧不出端倪,但是真见着这场面,心里又不由得有些发虚——
想来想去,最后竟然遣了三个伙计送去,腆着脸笑道:“殿下这般劳碌,下官却无从协助,心下不安,便选了这三人,都是下头几家绸缎铺得力的,想着若能帮上殿下一二就好了……”
他这话说得低声下气,甚是委婉,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林有道思忖七殿下应当怎么也不好拒绝,谁知七殿下还没说话,那旁边姓傅的侍卫倒是冷笑一声,道:“看来林大人是真不打算避嫌啊。”
林有道一愣,“此话从何说起……”
青岩也笑了笑,“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大人莫不是忘了么?”
傅松亭哼了一声,道:“忘了也不要紧,林大人若是忘了,咱们记得就是,自会帮大人避这监守自盗之嫌。”
他看了两日账本,晕头转向,正觉得憋闷,索性把手里的账本啪的一扔,把那林有道唬了一跳。
林大人回过神来,觉得自己这副模样不成样子,又想起昨日被那内侍奚落,在众人面前丢丑之事,胸中更多了几分怨怼。
“下官不过一片体恤之心……殿下不肯领情便罢了,何必叫手下的奴才一唱一和,羞辱于下官……”
青岩听见“奴才”二字,笑容稍淡了些。
闻楚站起身来,面色淡淡,往前走了两步,林有道一惊,竟本能的被他逼得后退了两步。
“不知羞辱一说,从何谈起?大人多心了,只不过,该避之嫌还请大人自避,莫要我叫人请大人出去,这样大人的面子也不好看。”
傅松亭和漕帮众人投缘,十分同情邢夫人遭遇,本就看林家很不顺眼,眼下见七殿下给自己和谢掌事撑腰,心中更是暗爽。
面上却只冷冷道:“账目查清之前,还请林大人不必再来打探,待查清以后,有什么好的不好的,殿下自会和大人分说。”
林有道脸色憋得绛紫一片,猪肝一般,半晌才憋出一句,“好……好,是下官多事了,下官告辞便是。”
语罢便甩袖离去了。
傅松亭瞧着他的背影呔了一口,道:“什么东西,也敢在咱们殿下面前威风。”
蔓郎跟着傅松亭学武,和他相处的甚好,很有些崇拜他的意思,闻言在边上一边抄账目,一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附和道:“就是就是!傅大哥说的是!”
青岩看的好笑,倒也没去管他们。
闻楚和他坐得近,挨临着,余光一转便能把青岩面色变化尽收眼底,见他方才不知怎么耷拉了脸后,此刻终于缓和了几分,也带了几分笑意,低声道:“你一贯不爱惹事生非,乌龟似的,遇事总爱忍着憋着,怎么这两日,倒忽然对那林有道夹枪带棒、吃了炮仗似的红起脸来了?”
青岩看了他一眼,低哼了一声,“谁是乌龟了?”
他一贯规矩,闻楚万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自己,一时不由愣住,脑海里却来回循环起方才青岩转目过来那个眼神——
那双一贯没什么情绪的凤眼缓缓从别处回转到他身上,纤长的眼睫小扇子似得,显出和主人完全不同的灵动和活泼,这样的神态,是旁人绝对不会在谢青岩身上看见的模样,还有那声似有若无略带薄怒的轻哼——
闻楚想着想着,竟觉得心头一热,有些不敢再去看青岩眼神了。
旁边蔓郎不知和傅松亭说了什么,本来正笑得前仰后合,却不知怎得耳尖听到了青岩方才的话,转目过来,奇道:“谢掌事在说什么乌龟?”
青岩一愣,方才脸上那种随性立时散了,又恢复了一贯的温和浅笑,抿了抿唇道:“我在说……咱们给殿下支使,忙前忙后的脚不沾地,殿下倒好,开口就说我像王八,你们评评理,有没有这样没正经的主子?”
闻楚本来正惆怅着方才那样随性不经意间、有些勾人的青岩忽然又没了,谁知猝不及防之间被他甩了一口黑锅过来,顿时愣在原地——
傅松亭也震惊道:“平日瞧着殿下怪正经的,怎么趁咱们不注意偷偷骂谢掌事是王八?”
又道:“难道谢掌事哪里得罪了殿下不成?”
不知不觉间,桌上氛围颇为轻快,就连德喜也忘了规矩,忍不住插嘴道:“怎么就非得是得罪了?正所谓王八活千年,殿下说掌事是王八,岂非是舍不得掌事妥贴伺候,盼着掌事活个万八千年的,以后好给殿下一辈子当牛做马呢?”
青岩闻言也不由失笑,转目看闻楚也跟着笑,竟不反对,倒像是对德喜这促狭话甚为赞同的样子——
忍不住在心里腹诽了句:你想得倒美。
德寿也笑道:“我瞧德喜哥说得有理,咱们掌事这样稳重妥贴的人,哪里能得罪了殿下?”
闻楚却忽然微微一笑,“……正是谢掌事稳重妥贴,这才得罪了我。”
众人一愣,都有些不明所以,没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青岩也很莫名其妙,“……小的怎就得罪了殿下?”
“你有什么、总憋着忍着,可不像乌龟吗?”
青岩道:“我哪里憋着忍着……”
话说到一半,正对上闻楚幽深的眸子,后半句忽然卡在了嗓子眼里。
方才谈笑间,众人都放下了书册笔墨,青岩放在桌下膝上,重重衣袖笼盖中的手,忽被另一人抓住了,温热的指尖羽毛似得,在他的掌心轻轻滑过,他能感觉到对方指腹的温度和指尖微糙的剑茧,这感觉有些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