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岩(197)
他深吸了一口气,才终于沉声道:“好,朕就信你一回,朕的性命,朕的儿子、妃嫔们的性命,今日就全交托于你了,只愿你万莫辜负了朕,若你此行,真能顺利调回援兵,解朕今日之困,朕将来必不负你。”
青岩跪地叩了首,接过了那封调兵手谕。
外头渐渐传来人声,有侍卫们跑动时的甲胄碰撞声、有内侍宫女们的哭声,听着像是傅大公子已经把各处的妃嫔、皇子都接过来了。
果然青岩跟着潜华帝走到殿门前,一打开殿门,就见庭中火把通明,侍卫们护着各宫嫔妃已经候在外面,两个奶妈抱着嚎啕大哭的小皇孙和皇孙女不住哄着,宸妃则牵着明显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八皇子,满脸泪痕。
见承泰殿殿门打开,潜华帝出来,她便扑上前哭道:“万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是谁要害咱们?”
这次潜华帝并未苛责她的不体面和慌乱,只是揽着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又摸了摸旁边八皇子闻追的头。
他环视了一圈,道:“傅崇峻。”
一个身穿银甲、与傅松亭长得十分相像的男子走到阶下单膝跪下道:“臣在。”
“你即刻去挑五十个精锐,从行宫西门走,护送谢青岩前往京畿大营,去传朕的调兵手谕。”
傅崇峻一怔,道:“谢公公?”
潜华帝道:“不错。”
傅崇峻看了看皇帝身边那个斯文单薄的青衣内侍,有些犹疑道:“此事非同小可,万岁可要再考虑考……”
潜华帝道:“不必多言,朕意已决,你去办就是。”
傅崇峻只得到:“……臣领旨。”
潜华帝看了一圈人群,问道:“楚儿呢?”
傅崇峻答道:“回万岁的话,臣方才正要与万岁禀报此事,除了宣王府的亲兵,靖安侯这逆贼,竟然私动兵部印信,从京外几处关防秘密调兵进京,眼下齐锡元已带人把行宫团团围住了,好在行宫只有东西两门可走,若从东门走,则先至千鹤岛,那头有父亲带兵与叛军厮杀,他们暂过不来,西门那头,却要过桥,又有河隔着,易守难攻,容王殿下领了一千人马,现正死守西门大桥。”
潜华帝沉默片刻,道:“既如此,承泰殿护驾的三千精兵,只留一千便可,其余的全部前往行宫西门,务必帮着楚儿守住西门大桥。”
又对青岩道:“既如此,你便只能从西门走了。”
*
夜色浓黑如墨,本该静谧幽暗,然而却有数不清的侍卫们手执火把,照破了这夜色原该有的安静和黑暗。
快到西门的时候,却没听到意料之中的厮杀声。
清河行宫之所以叫清河行宫,就是因为行宫环清河而建。
西门那座汉白玉桥本来十分宽敞,此刻却不知怎的,竟然已经从中断裂坍塌,残骸发黑,落进河水之中,瞧着像是被炸毁的,清河并非人工挖就,河水都是活水,此刻又临近夏汛,自然是水流湍急。
那头的叛军想要过来,除非游过来或者重新搭桥,桥这边有人把守,重新搭桥当然没那么容易,只要桥板一搭过来,便会被这头守军推下去,如果要游过来,在河中更有可能被守军的弓箭手乱箭射中,因此时至此刻,叛军对西门发起的攻势,其实早已经没有那么急了。
青岩一想也知道,靖安侯多半已经带领着主力人马从东门进驻行宫,西门这边还有叛军,目的大概只是围住此门,不让人从这边脱逃。
闻楚一身玄铠,身上并没什么血污,见青岩来了,目色沉沉,道:“你怎来了?”
青岩把潜华帝叫他逃出去,赶去京畿大营传调兵手谕的事告诉了闻楚。
闻楚还没听完,便立刻否定道:“不行,出行宫的桥已被我炸毁,对岸全是叛军,你要如何出去?”
青岩道:“小的可以从下游游过去,眼下天色正黑,叛军应当大都从东门进驻行宫了,在此围守的叛军没有那么多,未必就会发现。”
闻楚道:“那护卫你的人怎么过去?他们不一定都会水。”
青岩道:“要想不被发现,本就该小的一人游过河去,才最隐蔽,几十个人一起浮水,目标太大了。”
闻楚一把抓住了他的肩,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不行,太危险了,没人保护,一旦你被发现,你可曾想过会是什么后果?你能脱得了身吗?”
青岩定定看着他,道:“小的能的,殿下就信小的一次可好?”
闻楚一双浅灰色的眸子深邃如幽潭,转也不转的定定看着他。
“你这不是要我相信你,你是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
“即便不从京畿大营调兵,我与傅侯爷也能守得住东西两门至少三日,宣王这是谋反,久攻不下,其麾下必然人心不稳,而我军只会愈战愈勇,届时他们自会不攻而破,何况行宫外的叛军,至多不过两三万人,此次随驾的青牛卫便有一万五千,敌我兵力之差不大,只要调遣得当,守不比攻,未必不能以少胜多,你要我相信你,为何你却不肯相信我?”
青岩摇了摇头道:“小的自然是信殿下的,可是万岁已经下了旨了,小的不能抗旨,何况若只寄希望于殿下与侯爷以少胜多,未免有些太冒险了。”
闻楚沉默片刻,把他拽到了一边,没让旁边听得津津有味、就差嗑瓜子的傅松亭和诸部将们继续听下去。
两人远远走到了一棵梨树下,不知在说什么,有个虎头虎脑皮肤黝黑的部将道:“傅兄,这位公公究竟是什么来头?殿下怎得这么担心他,他赶着要去送死就让他去好了,何况还是皇上的旨意,殿下着什么急?方才还和他你你我我的说话,我从前可从没听过七殿下这样和底下的人说过话呢。”
傅松亭看什么怪物一般盯着他看了许久,才道:“亏你跟了容王殿下也快两年了,怎么连这位公公都不认得?他可是打小伺候着殿下长大的,后来才被万岁叫回身边去,殿下不担心他,难道担心你啊?去去去,一边儿去。”
那部将摸了摸鼻子,面色颇有些讪讪。
另一头闻楚拉了青岩到树下,却是低声道:“我此行动身前,已经与夏统领交代过,每隔一日,我在清河,便会八百里加急传书回京,他若两日未收到我的书信,便知清河有变,会带着虎贲卫前来救驾,闻轩不知夏忠仁已投靠于我,自然也不知即便不必调兵,也有援军,才一定要你去京畿大营调兵罢了。”
青岩一愣。
傅家投靠了闻楚,他倒是不意外,毕竟有西北平叛之交,傅伯爷性情又率直,会被闻楚忽悠去了,也算是情理之内,可夏忠仁……几乎算是潜华帝的心腹了,怎么连他也愿意站队,投靠了闻楚?
而且方才闻楚竟直呼了潜华帝的名讳……
青岩脑海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但回过神来,忽然发现天色已经隐隐泛白,瞧着竟是快要日出了,他心里咯噔一声,也没心思再和闻楚掰扯了,只是疾声道:“我在万岁面前下了军令状,必要去京畿大营传这调兵手谕的,否则即便有虎贲卫的援军救驾,我也无法和万岁交待,你若真担心我,就帮我想想法子,该怎么出去,若没法子,便不要再阻拦我,我就从下头浮水过去,是死是活,我自会承担。”
闻楚眸色渐深,忽然哑声道:“你如今……是真对闻轩忠心耿耿了吗?”
青岩沉默了片刻,道:“……请殿下让开。”
闻楚最后深深看了青岩一眼,回到了傅松亭与诸部将们面前,道:“去取桥板来。”
青岩一愣,抬眸望着闻楚,道:“你……”
众部将,连傅松亭也瞪圆了眼,看了看青岩,又看向闻楚道:“殿下,您这是……”
闻楚面色淡淡,看了他们一眼,声音却听不出情绪。
“本王说,叫你们去取桥板来,圣上有旨,本王自当护送谢公公过河。”
容王殿下,平素其实甚少在他们这些追随的亲信部将面前,露出身为亲王高高在上的一面,可只要他换上这副模样,那种天生而来,骨子里仿佛便带着的威而不发的气度,却是浑然天成,从来叫人不敢违逆置喙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