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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阙韶华(79)

作者:薄荷酒 时间:2022-09-28 09:56 标签: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说着,他随手捡起一颗小石子抛进池中,看着涟漪在水面上一层层漾开:“钱粮赋税是国本,北境征战、治理水患、疏浚河工,样样都需人力物力,还得筹措百官俸禄,那么清理国库,纵然不能立时仓廪丰盈,也可解决些问题,而后便是整肃朝纲,将不做事的贪官撤下来,换上做实事的人,如此父皇所下的政令才能在我禹周顺畅推行。”再要进一步清丈田亩、改制税赋、遏制士族的疯狂并田,每一件都注定了困难重重,但是如果想治理好国家,却是必经之路。治大国如烹小鲜,中兴之主哪里有那么好当呢。
  洛凭渊自面圣以来,这两日也在用心思索,若要细查户部,可说千头万绪,要如何着手,查到什么程度,都得想清楚,太子和安王还可能从中掣肘,或者来说情。
  他沉吟了一会儿,天宜帝想整肃六部,但能进行到何种程度,能否坚持下去,与北境的战事息息相关。最好的做法就是将内里功夫做得周密踏实,行事之际却不必张扬凌厉。
  他说道:“父皇已将钟霖等人调往户部,就是为了配合我协查,我先过去将办事的下属调齐,理出头绪,再逐项进行。皇兄觉得就从查实国库银两和各地粮仓开始可好?”
  静王微微一笑,这两项都是耗时费力的水磨功夫,一时不会引起户部大动,他原本担心洛凭渊被皇帝的任用激得过于冒进,反而为太子所趁。现在见他已经会意,遂徐徐说道:“甚好,行事也不必过于收敛,以国法规条为先,但也非不通人情。只要凭依本心,想着以天下为己任便好。父皇如今需要助力,只要你不谋私利,不循私情,纵然有些差池,只消他与朝廷百官都看清了你的能力和风骨,便是得大于失。”洛凭渊体会着他的话中含义,点了点头。
  他看到洛湮华轻轻透出一口气,似乎由于方才的谈话有些疲惫,说道:“皇兄,我们回房去吧。”
  静王本来还想坐一会儿,此时便顺着他的意思站起,他发觉洛凭渊一面起身同行,一面像是不经意地望向自己的脚,不禁有些疑惑。最近几日,每当下床走动,常感到皇弟的目光跟过来,留意地看他走路,两次三次都是如此,他问道:“凭渊,你总瞧着我脚下,可是哪里不对劲?”
  宁王被他察觉,连忙收回目光,他也来不及去想掩饰之词,一边并肩而行一边低声道:“皇兄,我只是在想,他们当年将你关进廷狱拷问行刑,那个得了吩咐动手的狱卒不知如今在何处,若能查出蛛丝马迹,或可作为平反的证据。”
  自从见过静王脚上累累的烙伤,每到忙过一天,晚上合眼就寝时,他就会不自禁地去想当年在廷狱中的情状,下手这般狠毒,伤得严重,也不知会不会留下遗症,静王听得明白,脚步不觉顿了一顿:“原来,被你看到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这么多年过去,伤势早已愈合,他也学会了淡忘那三天的经历。
  黑暗潮湿的牢里满是木炭烟气,燃得透红的炭火是唯一的光亮,矮小狱卒手中烙铁已在火上烤得通红,朝他一步步走近,用暗哑的声音说道:“您好端端一个天潢贵胄,怎么就落到这儿来了。小的得了命令,得好好服侍您一场,配得上享受的,这世上也没几个,您算头一份。您别看小人粗陋,手上的绝活儿都是一代代师徒单传下来的,谁都知道这行当得不了善终,各人有各人的命啊。”说着,浑浊的眼神又是贪婪,又是兴奋。
  他闭了闭眼睛,不愿再想到那时撕心裂肺的剧痛,令他昏过去又醒来,醒了又再痛得昏过去。开始时强忍着不愿出声,后来是连呼痛的力气都没有了,嘴唇咬烂了,他只记得自己在低声呜咽,泪水控制不住地流了满脸,耳边始终是狱卒不阴不阳的声音,奇异地混杂着亢奋与麻木。
  他被送出来时完全昏迷了,除了没人会注意的脚底板,身上没有看得见的伤痕,大内廷狱负责行刑的狱卒都有这样的本事:无论下多狠的手,令人内里受多重的伤,外表看上去仍然完好无缺,不现端倪。
  后来养病的日子,他一直时昏时醒,严重的时候连饭也吃不下,只记得一碗粥好不容易喝下去,转眼都吐了出来,已经变成红色。脚上的伤本来就不容易好,那会儿就像永远无法痊愈,他很长时间走不了路。其时琅環与皇帝正在边打边交涉,双方明里暗里的手段都用了无数,舅父江恒远就是那时候心力交瘁,又受重伤,才会几年后早早辞世。最终,皇帝与琅環各退了一步,留下了他这个人质。
  他几乎以为自己再也好不了了,是秦肃一次次潜进宫里,带了珍贵的灵药,靠着年轻和早年的底子,内外调养着,才渐渐缓过来。十一岁的洛凭渊要离宫到翠屏山时,他刚刚能勉强下床走动。
  病得最厉害的那阵子,有时昏昏沉沉醒来,会看到从来都沉默坚毅的阿肃在抱着自己哭,他当时只是想,阿肃竟然也会哭,他是怎么进来的呢?
  而今,埋在烟尘中的回忆被宁王一言挑起,昔日的锥心刺骨仍旧历历在目。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过去太久,韩贵妃不会留着他的性命的。我说过,凭渊,你不必担心,更不要轻举妄动,证据会有的,你现在要做的事情很多,不必在这件事上分心。”他的神情依然很沉静,但脸色有种近乎透明的苍白。
  “我只是,受不了你被这般冤枉陷害。”洛凭渊低声道,他本想说出自己的脚上也有几颗红痣,但静王的神色间有什么在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仿佛所有的言语都显得过于轻薄唐突,他有些后悔自己的冒失了。
  再走了几步,才接着说道:“皇兄,我只想你多告诉我一些,而不是每次都过后才得知,又惊又后怕,有事一起商量承担不好么?”
  洛湮华默然,他察觉自从刺客夜袭和发病被撞见之后,洛凭渊有了微妙的变化。说不上是哪里,只是好像更迫切地想要帮他,对自己似乎也更关切了。这种感觉很温暖,但同时又令他不安,因为并不想让皇弟在这个方向涉入过深,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任由洛凭渊像来时一样扶住手臂,两人一同朝主院走回去。
  诚毅侯的府邸在洛城东侧朱雀大街尽头处。从地理位置和府邸的规格,还能看出十多年前兴旺的景象,上一代诚毅侯曾为朝廷立下功劳,颇受皇帝倚重,然而等到老侯爷故去,长子承爵后,再无建树,待到正妻敛芳郡主去世,年年都在走下坡路。故此尽管朱漆的府门和门前的两只石狮子仍然显得气派,但若进得府中,无论是干涸的假山池塘,少有修剪打理的花草,还是三三两两缺乏精气神的仆役从人,在在都能看出颓败迹象。
  姚芊儿穿着一件半旧的绛红色半臂,坐在后院正房中,冷冷地看着端坐在上首的诚毅侯夫人。这段日子她憔悴了不少,连额间的那一点红痣有时都没心思去描。罗氏只比她大了五六岁,是小户人家出身,被父亲娶作填房之后,举止处事仍透着一股小家子气,偏偏还怕被人看低,处处都要装主母风范。
  罗氏捏着手里的帕子,正在用体贴的语气劝说:“庆恩伯府你是去过的,虽说门第比不上咱们家,但是人家富贵,你嫁过去就是当家夫人,凭咱们侯门的身份,就算是续弦,他阖府里又有谁能压得过你去,大小姐,我知道你不乐意,但你想想现今这处境,满洛城谁家不知道你出了事,想等风波过去,女儿家谈婚论嫁的年龄耽搁得起么?常言道,落难的凤凰不如鸡,谁让同样是骑马,别家的小姐都没事,偏是你的马惊了呢。”
  姚芊儿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庆恩伯已经三十六岁,年龄足以当她的父亲,据说外貌平平。如果嫁过去,不说其他,首先就得面对之前正室留下的两个与她年岁差不多少的嫡出子女。自己将来若是有了孩子,也轮不到承爵,只能请求圣上恩萌。唯一的优点是,庆恩伯近年来家产丰厚,从他家的门庭用度就能看出颇为豪奢。这门亲事是宜妃给她提的,她虽然不满意,但每次罗氏奉了父亲之命来劝说时,还是留心地把对方家中的情形听得一清二楚。因为这已经是自雾岚围场归来后,她能得到的最好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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