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来的先生(74)
至于吗?
番位的事没纠缠几天,李念跟秦浓虚与委蛇,只说一切看张惠通的意思。秦浓给张惠通打了电话,张导倒是果决得很,“小姜是拍过电影的,戏份也比白杨重,我觉得他应该是第一主角。”
秦浓再无别话,她的工作室也没有再说什么。
现在说一番二番没有多大意义,等电影上映了才是板上钉钉。电影刚刚开拍,谁也不想在张惠通的片子里作妖——何苦得罪名导?等电影进了宣传期,才是真正角力的时候。
张惠通得知姜睿昀到位,自然高兴,他已经开始着手搭建布景,南影厂八千平的摄影棚被他一人独霸。这个年过六旬的老人,事事亲力亲为,在片场亲自看设计师施工。
世安去看望了他几次,张惠通有些苦恼,“我们的文化比较不留东西,我找一个国民党办公室的办公桌找不到,找一个杯子也找不到。我在国外做六十年代的戏,要什么都能找出来。在国内,可能找十年前的东西都找不到了。”
外景也遇到同样的难题。李念到处奔走,争取到了市文物管理局的支持,同意摄制组在不损害原建筑物的情况下进行实地取景。
这倒是托了许之柳的先惠,当初如果不是海龙支援了老城区建设和文物修缮,文管局是不会给安龙这个脸面的。
南京在保留建筑文化遗产方面已经做得十分用心,不仅是景点,许多民宅也得以保护,宁海路整条街都是民国遗居。
理论上说来似乎十分理想。
但真到了取景的时候,一些刻意的做旧和不合时代的创新,在镜头里像难看的疤,使景色难以摆脱今人说古的尴尬感。
张惠通陷入两难,改建,显然是不可能的,在其他地方重新搭建,又需要耗费大量的资金,李念提出用CG来进行后期处理,张惠通却不同意。
“天气和光线可以用技术解决,布景这种东西,你去依赖电脑技术,做出来效果是非常假的。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我们不清楚它原本是什么样,就算你要用电脑处理,照猫画虎,总要先有虎啊。”
这些敏感的艺术家,虽然不能明确指出留存的建筑物到底哪里有了偏差,但他们能够直觉地感受到,偏差就是存在。
张惠通十分难过,“唉,当初也想过,会有这个问题。难得的好剧本、好演员,结果在置景上碰壁。”
这些问题不是世安和李念可以解决,专业的事情只有专业的人能办,而他们能提供的,只有钱。
李念就快把安龙的家底掏光了,暂时满足了张惠通先期置景的需求。
世安听张惠通说细节难办,起初倒也没觉得自己能起多大作用,只陪着张导聊天说话。两人无意间谈起一些过去的东西,张惠通问,他便照实回答,有时设计师拿来图纸,他也就顺嘴提两句。
“其实也有西洋化的地方,保留下来的不是后来的改建,我印象里,原本就是那个样子。”
世安回忆着,随手在纸上画出他记忆中榕庄街小宅的样子。又回忆了许多当年的细枝末节。
“当时我记得是刘纪文作市长,他那个人很喜欢照相,家中很多照片。但悬在正厅的不是照片,是一个姓李的画家给他画的肖像,后面烽火残枝,表他报国之志。那两年这个画家在南京名声大噪,有名望的人家都请他做客,都学刘纪文的样子,在正厅悬一副家主的肖像。”
后人揣摩跟前人亲身所见是两回事,张惠通刚开始并不放在心上,几次三番,世安说得笃定,好像确有其事,主创们便按照他模糊指点的方向去查找资料。
一次吻合了,两次吻合了,所有世安指出的地方全部吻合了。
这已经不能称作巧合,张惠通相当意外,又喜不自胜。
“你从哪里看到这些?我需要这些资料。”
世安有些局促,总不能告诉张惠通他就来自1930年,只好说:“都是祖父告诉我的,他老人家已经作古。”
张惠通也不强求他,只称赞不已:“世安,你年纪轻轻,对民国这段历史了解得相当透彻。有你在,这个电影品质可以下军令状了。”
他高兴起来,也不叫世安“小金”了,和单启慈一般亲昵地称呼他名字。李念听得直摇头,“你这是专吸中老年人粉丝,说真的,金董事长,我突然发现,你和这些五六十岁的人讲话方式是一样的,简直毫无代沟。”
世安不说话,只眼看着张惠通在片场里来来去去。
一点一滴搭建起来的布景,像把他过去的时光,千丝万缕地穿在一起,他把它们忘了,尘封了,叠起来放在心底了。
而张惠通又把这个旧梦展开了。
夜深的时候,世安还在替张惠通看布景方案。白杨在他肩上趴着,“金世安,你真的超厉害。”
世安笑出声来,“做什么忽然拍我马屁?”
白杨挂在他身上,“我感觉你什么都懂,简直万能。你有不会的事情吗?”
世安微笑着,沉吟着,他有不会的事情吗?不,应该说,他到底会些什么呢?过去折叠的三十年的人生里,他好像并不为自己活着,也许为了金忠明,也许是为了露生,也许只是许多人需要他,这里要名,那里要利,哪怕是在他写下这个剧本的时刻,他也从不觉得自己有多少可取之处。
好像过去的人生里,他对自己言无可言,回首望去,除了怅然,只余下空白。
可现在这一切都似乎变得有意义,他的过去,他的经历,他所知道的一切,他想说出来、写下来,原来他有那么多事情可以写。
他原本是历史的一部分,这世上每个人原本都是历史的一部分。他带着历史,跳过了许多时间,又见到了白杨。
世安忽然觉得,他身不由己地来到这个时代,是不是就是为了遇见自己肩上这个人?
他回头去看白杨,神色格外温柔,放下手里的东西,抚上白杨的脸。
“杨杨,我为什么不早点见到你,你就不会受那么多委屈。”
话说得没头没脑,白杨一瞬间耳朵红了。
他感觉被自己打脸,刚说金世安什么都会,金世安就开始现场脑残。他才不觉得委屈呢!确实,过去他老是惹祸,老是碰壁,还认识了李今那种人渣,可是现在这些都不重要。
人心里有了真正的希望,有了寄托,那么过去任何艰苦都变成今日幸福的佐证。
不跌倒就不会明白爬起来是件好事。
就算金世安来得再晚一点,白杨觉得,他也是他这一生最大的幸运。只是这句话他不好意思说出来。
他知道自己是个真正的笨蛋,不好意思说情话,却好意思迎上世安的脸,和他短暂而柔情地接吻。
第60章 心火
张惠通的脸是能骗人的,看起来特别温文尔雅,好像非常有耐心。
跟他合作一下就知道,这个人是个超级急性子。这边置景还在艰难前行,张惠通已经大张旗鼓地开始选角。
他的要求很苛刻,演技当然是最基本的底线,除此之外,还需要演员的形象贴合那个时代——最重要的是,他需要演员能够讲一口道地的方言。
世安只是顺手写了,张惠通却奉为经纶,彻底执行。演员们按照各自角色的不同,或者需要说一口南京话,或者要讲一口宁波话。
张导考虑得很细,国民党军官和政要的家属,宁波籍甚众,世安的剧本里也是如此提及。而仆从下人,则依照性格不同,设计他们或者苏北、或者苏南的口音。
世安又慢慢回想陈叔柳婶是老家何处,张惠通更觉得满意,“你这人物创作得真是非常生动,方言跟性格都很贴切。”
世安只在心里笑,人物怎是他创造的?原本就是活生生的真人。
配角犹是如此,主角更是精心打磨。白杨被张惠通安排去省昆剧院进修,跟着老师,正正规规地学了一个月。省昆院的老师们多年献身于昆曲艺术事业,听闻这个电影会在海外上映,心中都觉得激动,对白杨更加严格要求,小竹鞭打在身上毫不留情,一点儿也不当他是个明星。老师们压着白杨下腰劈叉,幸好白杨骨头软,倒也没大声叫痛。
偶尔老师压得狠了,牵动腰伤,白杨免不了龇牙咧嘴——过去的腰伤他一句也没提,老师们以为他是怕吃苦,在旁边看得心焦:“你忍忍,你忍忍,一次下去了,以后就容易了。”
打是亲骂是爱,老师一片苦心,白杨都明白。
他原本就善于模仿,近在眼前的东西更是手到擒来,不光戏曲上模仿,白杨还像个痴汉蹲在排练房里,老师喝水聊天他都要学。
他不仅要学他们台上,还要学他们台下。
——任何职业的长期熏陶,都会在人身上培养出一种独特的气质,这种气质镌刻在人的骨血里。南艺的老师们曾经告诉过白杨:“要看一个专业性人物塑造得成功不成功,不仅仅要看他专业性的时刻,还要看他平常人的时候。不仅要明面光辉,还要懂得背面傅粉。”
肤浅的演技里,医生拿起手术刀才是医生,军人拿起枪才是军人,皇帝穿上龙袍才是皇帝,戏子艳起大妆才是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