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来的先生(70)
张惠通正向单启慈说,“不好又怎样?又不是无药可救,导演不就是教演员来演戏吗?”
说着他又向李念笑:“李总,真好眼光,千里良驹。”
李念赔笑着坐下来,方觉得背后涔涔冷汗,一股气向下流。
白杨跟着世安出来,世安走得极快,白杨只好在后面小声喊,等等我。
他在张导家里坐得暖和,猛一出门,迎风打了个寒颤。
世安却不回头,也不说话,一路上了车。
白杨不见小谢,是世安自己开车,不由得问他,“你学会开车了。”
世安微微瞬目,“白先生不在,我只有自己学了。”
——金世安这是气他刚才叫他“金总”了。
白杨被他说得垂下头去。
世安默然片刻,将围巾解下来,放在白杨手上。
“……车上有空调,不冷的。”
“我知道你手冷。”世安说着,脚下发动了车子。
这是冬日里常见的黄昏,车窗外起着寒风,行人都竖起领子来,匆匆向前走。稀薄的、黯淡的太阳,在暮云里,缓缓堕下去,不见晚霞,只有透明的、茫茫的暮色,渐渐染黑了这座古城的天。
白杨从车窗里,瞧见麻雀从枝头跳下来,天空里也掠过飞鸟,是不迁徙的鸟,在这个城市上空飞着,预备过冬。
金世安不开腔,他只好神游地想,这些鸟是怎样过冬?靠垃圾,靠松子,还是靠对这一方水土的一点依恋?
而世安终于肯和他说话,却不说什么情话,也没有埋怨,只说“剧本带出来没有?”
两人开着车,在南京城里打着转。分明是久别重逢,世安却丝毫不提旧事,只一个一个地方走着,颐和路、得月台、榕庄街,把《秦淮梦》里有过的地方,都走一遍。
每到一个地方,他就把车停在路边,细细给白杨讲,这里原本是怎样,又发生过怎样的前尘往事。
“真是你写的剧本?”白杨问他。
世安深深看住他,看了许久,像要把他刻进眼里去。
“是我朋友的故事。我原本以为你不会喜欢。”
白杨知道世安还在怪他,而他并不觉得委屈。
他知道自己欠金世安一个道歉。
可爱情这回事,道出歉来,更觉得疏远而伤人。
他还爱着他,所以不愿意道歉。
车在榕庄街的小桥后停下。
这里原本繁华过,现在面临拆迁,斑驳的墙上画了许多圆圈的“拆”字。
“下来吧。”
世安说。
白杨乖顺地抓着围巾下车,世安从他手上拿下围巾,又给他围在脖子上。
手指经过白杨的脸,白杨顿了一顿,他也顿一顿。
这是《秦淮梦》里其中重要的一场,沈白露在这里以死相逼,终于离开安世静,走出了安公馆。
生死场,悲欢地,后人又在这里写过无数绮艳哀怅的故事。
几十年过去,风雅余韵都已经荡然无存,这里不再有沈白露,也不再有帽儿巷,这里变成了毫不起眼的民居,一排一排九十年代风格的住宅楼。街前的小桥还在,护城河也在,冬季里水干河竭,只落着厚厚的枯叶。
白杨听世安慢慢讲完这最后一段戏,恐怕他立刻就要回去,只好说,“这个大少爷,有点太坏了,剧情改一改就好了。”
世安回过头来看他。
白杨想和他说话,“这个沈白露就是你的朋友?”
世安答非所问,“你也觉得这个少爷很坏,是不是。”
“……换成是你的话,一定不会对沈白露这样坏。”白杨望着他,“后来怎样了?”
世安摇摇头,“不知道,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沈白露。”
“安世静呢?”
“也没有再见过他。”
白杨望着他,他也望着白杨,冬日的夜风吹过来,在这个僻静的巷子里吹出呜咽的微声,显得格外凄凉。
金世安到底是孤独的。他的朋友,都湮灭在时间里,而他再也回不去了。
他现在只有他,而他把他丢下了。
白杨难过地想。
白杨很希望世安嘲讽他一顿,或者骂他一下——比起这些,他更怕世安什么也不说,转身就走了。
世安却在栏杆上靠着,点上烟,火星在黑暗里明明灭灭。
月亮升起来,月光照下来,照在这个经历了几十年风风雨雨的小街上,天灾人祸,战争和建设,早就消磨了这条街曾经有过的所有痕迹。
“杨杨,我很想你。”
世安忽然说。
白杨只觉得心在滚水里浸了一下。
“你不用觉得对不住我,”世安望着白杨,“我也没有什么想不开,咱们原本就是朋友,没有那一层,也还是朋友。”
白杨被他说得愣住。
世安叹了口气,“我不会逼你做什么,你喜欢做明星,那就好好去做。我能在电视上看看你,也觉得挺心满意足。”
白杨眼圈儿红了:“你干嘛不怪我?”
世安垂下眼睛,“是我没本事,答应了捧你,总也捧不红,你不高兴,那还不是理所应当吗?”
白杨简直要被他说倒了。金世安把话全说完了,根本没留给他道歉的余地,他能说什么?给他跪下磕头认错吗?
还是以后就这样做普通朋友?
白杨只怕他说出什么他不愿意听的话,强行调转话头:“你怎么想起来跑去写剧本了。”
世安沉默片刻,抬眼向他笑了:“我说了,你可不要笑,就是想做个配得上你的人。”
白杨被他噎得无话可说。眼泪在他眼里滚,可他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脸去跟金世安哭。
“……金世安,我错了。”
金世安的话,说得可怕,白杨真怕他下一句就是再也不见。可他还是不肯说对不起,他只愿意说他错了。
错了还能改。而情人的对不起就是再见。
世安却连这一句“我错了”也不想听,他不是要他认错,他只要他回来。
世安不说话,也不看他,只是静静地抽烟,那烟烧得缓慢,在夜色里慢慢蜷曲着。
白杨不敢再看他,只盯着他唇边的火星,那火星忽然抛进半空,在黑夜里画了一个鲜艳的、明亮的曲线,金世安已经低下头,毫无防备地吻下来。
他们多久没接吻,金世安来得又这样突然,白杨向后躲了一下。
金世安扣住他的脑袋,直白地咬住他,撬开他的嘴唇,舌头顶着他的舌头。他退无可退,被他吻得向后跌。
世安从未这样野蛮地吻他,即便过去他撩拨他,他也从来没有这样狂暴,体温和呼吸像激烈的旋风,把白杨笼在黑夜里,带着还未散尽的烟的苦涩。
他是第一次这样真实地感受到他的占有欲。
白杨直觉身后一片空荡,就要跌下去,他只好伸出手,求救地勾住金世安的颈子。
世安这才环住他的腰,连呼吸的空也不给他,在他唇上风卷残云地吻着,又盯着他的眼睛,“你怕被人看见?”
白杨艰难地喘气,将欲张口,世安又把他的嘴唇含住。
“我却希望别人都看见,要你无处可去。”
白杨的眼泪再也收不住,世安吻着他,他也想回应以吻,可回应的只有断断续续的眼泪。
他们原本谁也不比谁爱得少。
世安眼看他掉泪,扳起他的脸,将额头贴上他的额头,缓缓地叹气。
“我想你想得真要发狂。你有没有一点点想我?”
白杨流着泪,含含糊糊地说,“想你。”
世安恨极了,把他按在怀里,“我看你一点也不想我,你走得这样干脆。”
白杨在他怀里闷声摇头。
“以后再也不许这样走了。你要知道,凭是怎样天大的事情,你还有我。”
白杨脸埋在他胸口,无穷尽地点头。
“你这点头,我信不过了。”世安托起他下巴,“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自己说一遍。”
白杨被他握着下巴,泪还淌着,满脸通红,“说什么?”
“说你再也不走了。”
白杨只好小声地应,“再也不走了。”
世安仍然不松手:“你这金总两个字,叫得顺口。”
白杨更小声:“金世安。”
世安俯身去侍他的唇角:“还叫不叫金总了?”
“……不叫了。”
“我是哪一个的金总?”
“……我的。”
世安偏一偏头,“声音这样小,我实在听不见。看你在张导面前洪亮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