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攀折天之骄子(96)
他现在的字比稚童小儿还不如,歪歪扭扭,有的胖有的瘦。“冷芳携”这一听起来就令人想到雪中寒梅的字,被他写得如同胖嘟嘟的白兔子一样可爱,极为不符合冷芳携的气质。
就是这样的字,写出来后冷芳携还会夸他,陪他玩丢老虎的游戏。但十一不满意,别的字能写清楚就好,可对于主人的名字,他却总想着要一鸣惊人,在冷芳携面前一笔写就,让他惊讶、自豪。
于是躲在房中偷偷练习。
可是练了这么久,除了字端正了些,其余毫无进展。
十一将宣纸收好藏起来,低落地坐在床边看着窗外。天际低垂,一片灰蒙蒙,忽然自空中跌落了只褐色的小鸟,摔到他窗楹边,晕了一阵,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挥挥翅膀,却怎么也飞不起来。
它的翅膀受伤了。十一想。
没有翅膀,在寒冷的冬天活不长久。
他起身,面无表情地走到床边,伸手拢住焦躁的小鸟。这鸟并不亲人,被十一抓住后不断地啄他的虎口,极为凶狠。
虽然很凶,却不痛不痒,十一容色未变,另一只手捉住麻雀的头颅,手腕刚想转动,拧下它的脑袋。忽然想到了什么,十一手指微顿。
麻雀立即扑腾翅膀,想要逃走,显然已经察觉到人类的凶意。扑腾来扑腾去,徒劳无功,反而被十一抓得更紧。
“不能让你逃了。”十一不敢伤到麻雀,确保抓稳后,就小心翼翼地松了松,像捧着什么珍宝一样走到大殿里,瞥见冷芳携看书的侧影,平直的唇倏然掀起一个弧度。
“大人!”他奔过去。
冷芳携才沐浴过,室内对他来说过于温暖,仅披了件轻薄的寝衣,领口大敞,露出形状优美的锁骨。他正歪头支颐,在灯下看闲书,听到十一的叫声转过头去,乌发微晃,雪一般的肌肤撞入十一眼帘,亮得惊人。
十一眨了下眼,捧着叽叽喳喳不断挣扎的麻雀到他跟前,用异常温柔的语气说:“我看到它摔到窗户上,飞不起来了,好可怜。就把它救起来了。”
他慢慢放开手,显露出麻雀的全身。原本还不断挣扎啄他虎口的暴躁小鸟,像也闻到了别人的香味,小脑袋一晃一晃,黑米般的眼睛最终落到冷芳携身上,叫声变得悦耳。
翅膀不断扇动,试图靠近冷芳携。
或许是喜欢他身上那股幽淡的香味,比起差点把它杀了的十一,更亲近冷芳携。
看着它努力朝他靠近,冷芳携笑了下,伸出食指,微微弯曲,在麻雀前停着。那鸟立即顺杆上爬,跳到他手指上,顿时也不叫了,不挣扎了,更不啄人了,乖巧得像冷芳携亲手养大的鸟,抖抖受伤的翅膀,咕叽咕叽地发出可怜的声音。
冷芳携指腹揉着它的脑袋,眼神落到它殷红的翅膀上:“真可怜。”
叫来药奴,看完之后,药奴道:“没有大碍,应当是此前就有伤口,被风刮了扩大的缘故。留着好好养几天就长好了。也不必敷药,反而对它不利。”
冷芳携不通药理,药奴说是什么,便是什么,当即让人去提一个鸟笼,装上清水,铺了点自珍兽园拿回来的鸟食,打算好好养着。
他把麻雀放进笼子时,对方依依不舍,站在手指上不肯走,还是冷芳携戳了它一下,才不情不愿地飞进去。
虽然看不出表情,却一股子幽怨味道。
十一趁机邀功,道:“大人,我总是写不好字,你教教我吧。”
又说光写字太无聊,他集中不了精神,拿来一本诗集翻看,看了几页点了几首诗,求冷芳携教他写。换一个人到冷芳携面前撒娇卖痴,他肯定冷眼视之,但十一在他心中还是个幼稚的小孩,又刚刚救来一只麻雀,正碰上他闲来无事,心情尚好,便令十一研磨摆纸。
手捋衣袖,提笔沾墨,落笔而下,几乎一气呵成,浓淡相宜。
“独立望南枝,村空人悄悄……忍令瑶台姿,冷落群芳后。*”
“……来饮岩下水,何必携芳樽。*”
如此,几首诗文全列于纸上,笔意潇洒纵横,有流云之相。
冷芳携已从他选取的诗文里察觉到异样,笑眼看他:“看明白了?”
十一方才的注意力全在冷芳携低垂的纤长睫羽,柔韧雪白的手指,垂散凌乱的发丝,一缕搭在肩头裸露的肌肤上,肌肤隐没处,淡淡的玫红色的印痕。完全忘了去看他下笔如何,落到纸上又如何。
看他呆呆的样子,就是知道不明白。冷芳携叹气,柔软的笔尖在他眉心一戳,留下一道淡淡的墨痕。
“不专心。”
十一这才回过神来,急道:“我就是笨,除了杀人什么也学不好。大人,再多教教我。”
他双眼清澈,神情无辜,委屈地看人时,叫冷芳携也心软,便让十一握笔联系,他在旁观察,时不时出生纠正。
很偶尔的时候,直接伸手握住十一的手,亲自带他感受如何下笔。不过,十一没能体悟他的良苦用心,心思全飞到他温热的手心,幽淡的发香,和柔缓的鼻息。
最终成果虽然有进步,却也没好到哪里去。
冷芳携很不想承认用心教的学生蠢笨不堪,把十一赶出殿去。
十一就将几张写满诗文的宣纸小心翼翼收起来,晚上借着烛火看了又看,目光在那些可爱的字迹上流连,时辰渐晚,依依不舍地藏起来准备休息。
这时,他耳尖微动,敏锐的感官察觉到窗外窸窣的动静。
脚掌无声落地,走到床前,十一收敛气息,观察动静。就见药奴红色的胎记在灯火下一闪而过,身后领着名身形高大之人,披着黑色斗篷,遮得严严实实。
药奴带着他进了大殿,看方向,应当是去见冷芳携。
他是谁?
陌生人闯入揽雀宫,令十一有种立刻冲过去守在冷芳携身边的冲动。刚走了几步,十一却又想到,药奴深夜领人进来,还穿得那样严实,说明冷芳携不想让别人知晓,其中或许也包括他。
“……为什么要瞒着我。”十一敲敲床前的鸟笼——冷芳携睡时不喜欢有别的动静,便将鸟笼挂在他房间里,惹得麻雀扑扇翅膀,愤怒地想啄他的手。
“你也被瞒着。”十一冷冷地对着麻雀说,“有本事飞到大人那里去。”
……
殿内烛火通明,药奴领着人在门口等了片刻,待身上的寒冷气息化掉后,才悄声地走进去。
来人解下斗篷,露出一张英俊的面孔,常年挂着的笑容隐没,看起来不太容易亲近。
他掀袍跪下,趴伏在温热地砖上,头重重地磕在上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冷芳携梳着头发,慢悠悠问:“你想清楚了?”
来人沉声道:“上次冒险利用大人时,某已有觉悟。我与汤沃有不共戴天之仇,愿为大人驱策。”
*
京师开始飞雪,纷纷扬扬,乱迷人眼。温度更低,一如骆希声此时的处境。
——他在大理寺内几乎举步维艰。
自从上回在早朝上当庭拒绝冷芳携,由此升官后,冷芳携几乎隔几日便要问起他。骆希声因此遭人排挤,被同僚冷视,从前的上司少卿也因为他说冷芳携看不上他而生气。总之,他此前在大理寺苦心孤诣维持下来的塑料同事关系全都断绝了,还能在大理寺里好好办差,没有被同僚们套麻袋打一顿,似乎已经是他们克制过的结果。
骆希声虽然无奈,却也没多在意。
毕竟他那些同僚个个都是废物,维持表面关系只为了当差时舒服一点,并无其他用意。就算如今被孤立了,只要没人犯蠢,他也能好好地做事。
他颇有种因为被漂亮美人看中,于是被无能狂怒的屌丝攻击的奇异爽感。
当然,此种感觉难以宣之于口,只留在他心中默默品尝。
升官又发财,他现在已经不似从前那般窘迫,手里握着不少余钱。家中老母日夜在田间操劳,因为寡妇的身份被乡野人议论,骆希声早就打算把她接到京城里来,见见新鲜事物,说不定还能重新找一个知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