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攀折天之骄子(104)
浅浅发了一通脾气,让太子变得忐忑不安,冷芳携又收敛情绪,起身走到太子面前,雪白的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一点,漠然地说:
“若非你现在已经长大成人,独坐东宫,是人人敬畏的储君。揽雀宫里、你少时用的木板子早就打在手心里了。”
这么一下,不啻于热油溅落在手背,腾地蹿入阴痛的骨头,烧着了太子的心脏、头脑与理智,令他一瞬间攥紧了手。
他从前过于古怪,有许多异于常人的行事,又不善于表达,阴沉沉得像一头不通人性的野兽。冷芳携教导他,训诫他,教他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一旦他做错了什么,便要他站直了身体,摊开手心,两指宽的木板轻轻地打在其中,以示惩戒。
可那只是他刚到揽雀宫里的时候,待他渐渐能开口说话,冷芳携便将板子收起来,再不拿出。
时隔这么多年,他再度提起此事,是为了提醒太子不要走错路。可太子并未领会到。
反而因他居高临下,轻描淡写又带着警告意味的一指,生出被训诫的无限的安心感、战栗感与臣服之情。
仿佛那木板已落在他手心,驱使他向掌握惩戒权力的冷芳携顶礼膜拜。
“……是我想错了。”太子起身,向冷芳携谢罪,嗓音微哑,似乎被他突如其来的警告摄住了。
冷芳携方揭过这一茬,要太子带他去石尧所在之处。
二人离开之际,静安阁内,庞飞善远远看着他们的背影。
静安,静安。心绪却不平静。
面色沉沉地饮下一口烈酒。
他这位谋主哪里都好,既不刚愎自用、骄傲自满,也不胆怯自卑,处在刚刚好的程度。但就是……过于软弱。
对于从前养过他的冷芳携,几乎言听计从,完全受其掌控。
太子所受的影响太大了。
即便日后得以继承大统,登基即位,但若不除掉冷芳携,太子就是下一个天成帝。甚至比天成帝更加糟糕。
庞飞善没有见过冷芳携,但他对这位名声暧昧的中贵人印象并不好。不是因为朝臣宫人私下里对他的揣测,也不因为天成帝对其过度放纵。
只因太子对他超出常理的痴迷。
思及那日午后,他在殿下书房中无意间翻出的私密画作。庞飞善就眉关紧锁,心中满是忧虑。
画中人神态清冷,垂眸蔑视,胸怀却大敞,露出柔软的胸脯,奶白的痕迹溢出,溅在他衣袖之间。
庞飞善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在他看来,主上私德有亏、有见不得人的癖好都没什么,但却不能像小儿般如此痴迷于一个男人,更不能痴迷于他父亲的人,尤其他的父亲还是位大权在握、行事酷烈的帝王。
于是他始终保持警惕,为太子筹谋皇位之余,把大量心思花在冷芳携身上,思量如何降低他对太子的影响,最差的情况下,如何不见血光地除掉他。
明明素未谋面,冷芳携在他心中已是仅次于天成帝的心腹大患。
现在终于得见一面,比画像上的更为生动。
此人颜色确实殊丽,冷傲出尘,浑如傲然在风雪枝头的寒梅,令人见了便有攀折欺弄之心。
……
石尧住在东宫最角落的一间殿里,推门而入时,他正十分安静地坐着。
与星连居夜宴时截然不同的状态。
看到冷芳携,石尧露出一个笑容,起身行礼,脸上带着得偿所愿的释然。
被程余年为难时,冷芳携以为石尧嫌弃程余年蠢笨不堪,想借他的手除掉他。但被石尧顺着宫人主动找到药奴时,他却有些惊异了。
这位素来流连风月场所,总是汲汲名利之人,居然怀着以蜉蝣之身撼动汤易两党的宏大志愿。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扳倒汤沃。
原因很简单,他知交好友一家因得罪了汤霄,全数死在汤沃手中,自那时起便怀着切齿的仇恨,寻机想要报复回去。
现今朝堂,与汤沃斗得不分上下的是易积石,石尧便使手段除掉汤党程余年,打算日后投入易党阵营,再伺机引来汤党的报复,引发两党相斗。
如此一来,自然你死我活,汤沃不死也要残废。
后来在程余年的事情上发觉还有冷芳携的存在,思索良久,决定放手一搏,主动找到冷芳携投靠,愿意为他驱使,只要最后能扳倒汤沃。
正好冷芳携有削弱两党势力,扶持骆希声的打算,便让石尧谋杀汤霄,设下明局,迫使两党争斗,让石尧前期藏匿起来,后期再露面,给机会让骆希声抓住。
这样两党之势被削弱,真凶浮出水面,骆希声查案有功得以升迁。再好不过的局面。
事情如两人谋划的那样顺利发展,汤沃已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天成帝舍弃,就算此刻死去,石尧的心愿也了了。
冷芳携的出现就是一个信号。
“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冷芳携问他。
石尧笑了笑:“我的下场,定然好不了,没办法与崇安葬在一处,或许尸骨无存。只希望大人想起来时,能替我帮友人及其家人扫一扫墓,烧一烧纸钱,叫他们在地府之中好过一些。”
至于石尧自身的家族,他毫无留恋之意。
“我知晓了。”冷芳携点头。
石尧被他安排好的人带着,送到了某位不起眼的官员宅邸附近。此人看似平平,其实与易党之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一旦细查,什么也隐瞒不了。
凛冽寒风呼啸,石尧怀抱着一个棉布包袱,匆匆从附近走出。或许是过于着急,行动之间,竟然牵扯得包袱开出一口,被风刮出里面的衣衫。
锈红的,反复沾了血迹。
这一幕被巷口内蜷缩身体的乞儿看到。
*
搅动朝野不安的汤霄案终于落下帷幕,真凶竟然不是辛义华,而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官!
恨不得把易党众人全数送到地府之中的汤沃被迫安静下来,可当他手下的人查到石尧的过去,以及他与易党之人千丝万缕、似有还无的牵扯时,这位和善软弱的阁老露出秃鹫一般凶狠的眼神。
“易、积、石。”他阴沉沉地,一字一顿地叫着。
至于骆希声。
他从风暴中央全身而退,还因祸得福,升为正六品大理寺正,可谓官运亨通,惹得从前与他同道的同僚们嫉恨不已。
……
草长莺飞,转眼大地回春。
这日阳光明媚,惠风和畅。京师郊野,御河河畔,岸沿设宴,郊外游春,正值上巳佳节。
难得休沐,骆希声带着刘秀英沐浴兰汤,换上一身新衣衫,出门踏春。
风景秀美,一切都令人心旷神怡。
骆希声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问刘秀英感受如何。
刘秀英眯着眼睛说:“这里好多小娘子哩!”
骆希声无奈了,他阿娘整日琢磨着给他娶媳妇,已有走火入魔之态,看谁都像自己心爱的未来媳妇。
摇摇头,偏头看见卖纸鸢的小贩,打算过去买一个同刘秀英放着玩。
转头之际,却瞥见一个异常熟悉的背影。
骆希声一怔,怀疑自己看错了。
第69章 ……或许方才,他该尽力将纸鸢放得再高一些。
无数衣着鲜亮,风华正茂的郎君娘子中,那个显得异常突出。光看背影,便知他身段好,仪态上佳,恍若一段挺拔的玉竹,纵然看不清面容,也让人想象正面该是何等风姿。
他正与卖纸鸢的老板交谈,偏头挑选挂在木杆、树梢上的各色纸鸢,露出的侧脸令骆希声浑身一震。
果然是冷芳携。
今日他换了身轻薄的春衫,是淡淡的桃花粉。青色发带束起高冠,乌发如云如瀑,垂落至腰侧。唇间噙着淡淡的笑,扑面而来的鲜活气,像一只缀在枝头、嫩生生的桃花瓣。
萦绕在周身的冷意总算散了些,刚才已有不少小娘子、小郎君鼓起勇气走过去同他搭话,只是一一被他回绝,面带失望地离去。
在这里看到冷芳携不值得奇怪,毕竟他整日待在宫中,定然十分烦闷。
上巳佳节,倾都之人都来御河畔游玩,有曲水流觞的书生学子,有卖纸鸢、五彩蛋的小摊贩,还有互赠花草、以表情谊的未婚男女,一派热闹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