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75)
室内有数个火盆,都存在焚烧迹象。一具尸体倒在火盆边,正是梁庄的长子,已经气绝身亡。
焚烧之物多已化为焦炭,仅能依稀辨认出竹简和绢布。
两人设法扑灭火焰,抢出两只木盒及三四卷残破的竹简,恐不及十分之一。
木盒送至车上,楚煜取出一卷竹简。
经过火焰焚烧,竹简变得焦黑,半数字迹难以辨认。余下也十分模糊,字里行间出现缺漏,语句无法连贯。
看过一卷,楚煜拿起第二卷。
这一次,他仅扫过一眼,神情就变得严峻。
“此中内容,你二人看过?”
“回公子,仆斗胆看过。”两名主簿叠手弯腰,额头冒出冷汗。正因看过其中内容,他们才知事情不妙,着急忙慌冲出府内,将竹简和木盒交给楚煜。
“还有何人知晓?”
两人不敢隐瞒,道出有数名甲士踹开房门,同他们一起抬出尸体清理火盆。
“其不知简中内容,仆以性命起誓。”
“起来。”楚煜唤起地上的主簿,将竹简和木盒放到车上,一改方才的冷峻,温和道,“君乃信义之人,今日之事不可道于他人。”
“诺。”
两人齐声应诺,心中微松口气,暗道这一关总算过去。
刚刚在府内,两人看到竹简上的内容,险些魂飞魄散。纵然是只言片语,也让他们不寒而栗,感到头皮发麻。
楚国,上京,天子。
梁氏胆大包天,不仅里通敌国,竟还与上京暗通款曲。斥其同国君遇刺有关,当真没有冤枉他们。
这件事会如何处置?
楚国不必多想,复仇势在必行。
而上京和天子?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三缄其口,讳莫如深。
邻近傍晚,梁氏府门关闭,门环落下铜锁。
梁氏诸人的头颅被挂上城墙,尸体运送到城外,抛至荒郊野地,很快引来饥饿的野兽。
冬季万物凋零,狼群觅食困难。大群野狼追逐鹿群出现在猎场,还曾在乡邑附近徘徊。
奴隶们拖拽大车,排成长龙穿过雪地。
凝固的血液冻结成冰,无头尸体堆放在一起,风中很快传来狼嚎,一声声凄厉刺耳。
头顶有暗影飞过,竟是有孩童高的渡鸦。
发现堆叠在雪地中的尸体,巨鸟发出粗噶的叫声,召唤来更多同伴。
上百只渡鸦在天空交错盘旋,陆续降落到树冠之上。
树枝颤动,积雪簌簌坠落。
一枚雪块砸在奴隶头顶,当场四分五裂。
狼嚎声越来越近,雪幕中出现幽幽绿光,拖曳冰冷的光尾。
“狼,好多的狼!”
奴隶们专门运送尸体,对野犬和狼见怪不怪。可眼前的狼群过于庞大,众人心生惧意,不敢在城外停留,倒完最后一辆大车,迅速调转方向,双手拖拽着车把和麻绳,飞速向城门跑去。
他们的速度足够快,狼群却更快。
落在最后的奴隶险些被头狼扑倒,拼命在雪地上翻滚,又有同伴抛来的石头,才侥幸逃过一劫。
“快起来,走!”
奴隶们拼命跑向城门,途中不敢回头。
身后是饥饿的狼群和渡鸦,狼嚎声和粗噶的鸟叫声撕扯,在荒野中回荡,久久不绝。
禹州城内,梁氏叛国的消息迅速传开。
国人庶人破口大骂,痛斥梁氏无耻行径。
“死得好!”
“族灭便宜了他们,都该千刀万剐!”
相比城民的快意,氏族们反应不一,有觉得大快人心,也有陷入慌乱。特别是同梁氏牵连颇深的几家,震惊之余难掩骇然。
“梁氏被诛,全族不存一人。”
“仅仅一日!”
“公子煜亲自带兵,持中军虎符。”
“君上竟把虎符给了公子煜?”
梁氏煊赫多年,一朝倾覆,全族不存。
仅仅一天时间,竟至天翻地覆。
氏族们千方百计打探消息,奈何宫门守卫森严,连松阳君和钟离君都吃了闭门羹,他们更无从下手。
得知松阳君和钟离君闭门不出,除了实在恐慌的几家,其余氏族皆仿效而行,暗中派人联络,表面不动如山。
“今日之后,无人能挡公子煜。”
一名氏族发出慨叹,眺望窗外飞雪,顿觉寒意蚀骨。
越侯宫内,楚煜带着一身血腥走入正殿。
越侯服过两剂汤药,兼施针的功效,伤口已经止血,人也恢复大半精神。楚煜进殿时,他正试着坐起身,不慎牵动伤口,令医和侍人一阵心惊肉跳。
“君上小心!”
“无碍。”
越侯按住伤口靠在榻上,见楚煜绕过屏风,示意他近前。
“事情成了?”
“回父君,梁氏上下一个不留。”
“好。”
越侯畅快大笑。
虽不在预期,但能除此心腹大患,他这箭伤便受得不冤。
“父君,还有一事。”
楚煜打开木盒取出竹简,当着越侯的面展开。
“从梁氏府邸搜出,仅余三卷,其余皆已焚烧。”
看清竹简上的文字,越侯眉心深锁,却无太多惊讶。他早知梁氏暗中动作,只可惜梁庄老奸巨猾,事情做得隐秘,一直没抓到把柄。
越侯挥退众人,仅留楚煜在榻前,沉声道:“梁氏有女嫁入上京,虽出身旁支,仍不容小觑。需设法斩草除根,否则必为隐患。”
楚煜合拢竹简,表情褪去肃然,浮现些许玩味。
“我知此女,其嫁与执政幼子,却与族人关系暧昧。还有风言风语传出,牵涉到王子的舅父。”
诸国公子入上京,可谓是一把双刃剑。
天子索质子威慑诸侯,反过来,上京城的一切也不再是秘密。
林珩好钻研史书,九年时间,足迹踏遍史官宅邸。
楚煜设法引入诸多耳目,打探的消息悉数传回国内。在他归国之后,越国的探子仍隐姓埋名留在上京,时时传递消息。
“诸国小觐,晋国大夫呈递奏疏,请册封公子珩。天子压下不允,上京城内众说纷纭,相当热闹。”
楚煜坐到榻旁,恢复平日里的慵懒模样。铁血似昙花一现,令越侯颇感头疼。
“无妨再加一把火。”
“如何做?”越侯问道。
“参奏楚国行不义之举,冬猎祭祀行刺父君。罪梁氏不念旧恩,反复无常谋害国君,无德无义理当为千夫所指。”楚煜斜靠在榻边,笑意盈盈,愈显姿容绝色。他拂开袖摆,指腹擦过金绣花纹,慢条斯理道,“臣刺君,亦能刺天子。天子渐老,诸子壮。梁氏女同王子舅父有情,若言故布疑阵,为执政同王子传递消息,未必说不通。”
“天子未必中计。”越侯摇摇头。
“天子多疑,不中计也会埋下疑心。”楚煜勾起一缕长发,一圈接一圈绕过指尖,轻笑道,“至于如何施为,只需买通宫中宠妾,许下重金,就能借梁氏女大做文章。”
听完这番话,越侯良久陷入沉默。
他和楚煜不同,经历过先王时期,对上京仍存些许敬畏。虽是微乎其微,终究没有彻底消失。
正犹豫时,肩膀忽然一阵抽痛。
越侯单手覆上伤处,回忆猎场中的惊心动魄,犹豫被怒意碾压,完全支离破碎。
“谨慎动手,事不可为不要强求。”
“父君放心。”楚煜笑着坐正身体,话锋一转,“楚有异动,上京牵涉其中。越晋同盟,我意书信公子珩,父君以为如何?”
“可。”越侯点点头。
想到两国同盟,他又不禁感到惋惜。
晋国太夫人年事已高,两国皆无嫡出女公子,今后的盟约该如何维系?
楚煜不知越侯心中所想,正思量书信内容,决定连夜动笔,以便尽快送往晋国。
千里之外,晋国都城肃州,三座祭台搭建完毕,刑场备下五马,半人高的火把围成一圈,火光下是关押囚徒的木栅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