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113)
越说越是悲愤,田齐用力握拳,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我在上京一无所知,归国后才知道父君病重,氏族和信平君狼狈为奸把持朝政,还以父君的名义横征暴敛,在都城建雀台,使得民怨沸腾。”
林珩没有出言打断,直接坐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田齐用力闭上双眼,握住林珩的手,抑制不住再次流泪,声音微微颤抖:“父君察觉阴谋,奈何为时已晚,身边无可用之人,被强行灌下毒药。母亲也被囚在宫内,碍于宋国,信平君没有动手。孟兄和仲兄的母亲被害死,他们冒死带兵入宫,将我抢了出来。还有政令,他把我藏在马车里,用自己的儿子代我引开追兵……”
田齐再也说不下去,一把抱住林珩痛哭失声。
感受到肩上的湿意,林珩略显僵硬的收回手,轻轻覆上田齐的背。
“我去了宋国,本想求舅父出兵,可是宋国的氏族和逆臣沆瀣一气,设局要毒死我。是外兄救了我,帮我逃出来。”
田齐一边哭一边说,偶尔会颠三倒四,情绪激动时咬字不清,好在整件事的脉络足够清晰。
“我一路被追杀,身边人少去大半,直到进入晋地,才终于摆脱追兵。”
说到这里,田齐抬起头,鼻子哭得通红,眼底爬上血丝。
“阿珩,我想报仇,我要将信平君千刀万剐!”
林珩看着他,忽然掐了一下他的脸,手感和幼时一般无二。
田齐猝不及防,捂着脸愕然不已。方才还在愤恨咬牙,这一刻惊讶凝固在脸上,让他不知是否该继续哭下去。
“你想怎么做?”林珩歪了下头,摩挲着指腹,嘴角浮现一丝浅笑。
田齐咽下口水,放下捂着脸颊的手,试探道:“阿珩,能借兵给我吗?”
林珩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直接拒绝,而是反问道:“你知兵?”
知兵?
如同冷水当头泼下,发热的大脑骤然冷静。
田齐张了张嘴,老实摇头。
“身边有能征善战之人?”林珩继续问道。
田齐再次摇头。
“无能之将累死三军,你可明白?”林珩毫不留情,一言直指中心。见田齐神情变化,猜出他的想法,直接堵住他的话,“晋军攻蜀,晋将领兵则为国战。你可知后果如何?”
“信平君会反咬一口,斥我叛蜀。”田齐脸色发白。
“不错。”林珩颔首。这仅是可能之一,但也要让田齐明白有些错不能犯。
“那我该怎么办?”田齐陷入迷茫,仰头看向林珩,双手抓住他的衣袖,犹如抓住救命稻草,“阿珩,你自幼聪明,能不能教我?”
见林珩不出声,田齐下定决心,正色道:“我对天地鬼神立誓,若能大仇得报,蜀臣于晋,岁岁入贡!”
林珩仍未出声,而是缓慢站起身,覆在黑袍上的玉饰轻轻晃动,摇曳出轻盈彩光。
以为林珩不愿帮他,田齐低下头,陷入了颓然和绝望。
“田齐,身为蜀国公子,蜀侯的嫡子,遇臣叛乱理当禀奏上京。”林珩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似光芒乍现,田齐倏地抬起头。
“蜀襄公曾助平王平乱,劳苦功高。今蜀为逆贼窃取,天子岂能坐视不理?”
林珩向田齐伸出手,一把将他从地上拉起。
“蜀室血脉豪壮,遇难不应悲观,更不该绝望。”林珩面含浅笑,语带深意,“请天子下旨,发诸侯国兵征讨,我自能派兵送你归国,助你复仇。”
林珩每说一句话,田齐的眸光就亮上一分。
待“复仇”两字落地,他一扫之前的颓然,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阿珩,我……”
“不过,我也有条件。”林珩话锋一转,“事成之后,我要炉城。”
“炉城?”田齐下意识皱眉。非是他不愿给,而是炉城土地贫瘠,种粟麦不能活,且近蛮人,堪称不毛之地,蜀国氏族都是弃如敝履。
“阿珩,炉城不好,不如平城。”
“不必,炉城即可。”林珩浅笑道。
“那样你太吃亏了。”田齐之前的哭诉发自内心,却也不乏做戏的成分。为能获得助力,他甘愿入贡,也做好附庸晋国的准备。哪料想林珩不要金铜沃土,不要蜀臣服,反而只要一座贫瘠的荒城。
田齐很是过意不去。
“你我年少情谊,同历生死。待你登上君位,晋与蜀盟,休戚与共。”林珩沉声道。
田齐又红了眼圈。
他用力揉了揉眼睛,端正神情,一字一句铿锵有力:“蜀田氏齐,必践诺,天地鬼神为证!”
第七十五章
林珩同田齐三击掌,就此定下盟约。
了却一桩心事,田齐酒意上涌,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疲惫感侵袭全身。用过膳食之后,他连连打哈欠,很快变得睡意朦胧。
“来人。”
见状,林珩召来殿外侍人,命其引田齐去侧殿休息。
田齐不肯离开,借酒意抓住林珩的袖子,强撑着说道:“我同阿珩抵足而眠。”
扫一眼袖子上的手,林珩面无表情,拒绝得干脆利落:“不行。”
初到上京时,两人曾有一次同榻,林珩记忆尤深,糟糕的经历迄今难以磨灭。
三人睡的木榻,田齐独占大半。林珩半夜醒来,整个人挂在床边,差点被踹到地上。
不想再被冻醒,林珩披衣去往隔壁。
当时诸国质子都在驿坊,房间早已经定好。他明明记得隔壁没人,推开房门却撞见了楚煜。
一身红衣的公子靠坐在榻边,长发披在身后,脸上仍有几分少年的柔和,艳丽之极。
四目相对,两相惊讶。
林珩裹着一张兽皮毯站在门边,赤足踩着皮履。楚煜快速坐起身,长发滑落肩头,下意识拢起衣襟。
当晚月色皎洁,繁星漫天,实在过于明亮,以致于他清楚记得楚煜的表情,想忘都忘不掉。
抛开这场意外,田齐的睡姿实在难以恭维。林珩自认不够魁壮,禁不得一踹再踹。
田齐醉得厉害,扯着林珩的袖子不肯松手。侍人不敢强拽,又不能违背君命,一时间陷入两难。
“阿齐,田齐?”林珩拍拍田齐的肩,一阵酒气袭来,殿内竟响起酣声。
侍人吓得匍匐在地,汗不敢出。
林珩无奈叹息一声,弯腰横抱起田齐,对侍人道:“引路。”
“诺。”
侍人连忙爬起身,弯着腰头不敢抬,快步行出殿门。
斗圩和斗墙用过食水,和马氏兄弟返回廊下,迎面撞上快步走来的侍人。展眼望去,四个人同时一愣。
“君上。”马塘马桂躬身行礼。
斗圩和斗墙迅速回神,连忙俯身见礼:“参见君上。”
“起。”林珩停下脚步,唤起地上之人。
两人起身后,斗墙上前接过呼呼大睡的田齐,斗圩迅速查看他的模样,确认是酒醉,暗暗松了口气。
林珩活动两下手臂,掠过两人的动作,吩咐道:“公子齐醒来,将此物交给他。”
话音落下,一只木匣递到斗圩面前。
“诺。”斗圩双手捧起,恭敬退至一旁。
木匣无锁,纹路浑然一体。从重量和大小推断,里面应该装着竹简。斗圩不知林珩何意,没有多言,只等公子醒来便能一清二楚。
田齐被送走,林珩转身返回殿内。
矮桌已经撤下,婢女移来铜灯,向灯盘注入灯油,陆续点燃灯芯。侍人打开香炉,重新投入香饼。
香气萦绕殿内,驱散残存的酒气。
林珩坐到屏风前,取布巾擦拭脸颊和双手,顿觉一阵清爽。婢女送上茶汤,他端起杯盏饮下一口。
马塘和马桂守在殿前,一名侍人消失在回廊尽头。
少顷,谷珍背着药箱随侍人前来,禀报后进入殿内。
“君上。”谷珍放下药箱,叠手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