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119)
果真是错觉?
蔡欢短暂思索,很快又打消怀疑。视线移向玄车上的身影,想到初见林珩时的情形,顿生熟悉之感。
脑中一念闪过,蔡欢丝毫没有拨云见日的兴奋,反而尝到苦意,心不断下沉。
惊才绝艳,霸道纵横,偏又手握重权。
生逢其时,小国只能夹缝求生。一旦行差踏错,终难逃灭国之祸。
城头又传来鼓声,雷鸣般的声响撼天动地。
几名巫行出城门,献上以小鼎盛装的酒。
奴隶牵出一头羊,林珩拔出佩剑,一剑刺穿羊的脖颈。鲜血喷涌而出,洒落到小鼎中,酒液染成殷红。
“祭盟。”
晋越有盟,自烈公起延续数十载。
鼎中的血酒注入盏中,林珩和楚煜各持一盏,依礼互敬,各自仰头一饮而尽。
“请。”
酒盏翻转,不存一滴酒水。
林珩驾车先行,两侧人群让开道路。
楚煜的车辆紧随其后,再之后是晋国氏族和楚煜的扈从,最终才是蔡欢的马车。
队伍行入城内,路旁晋人纷纷行礼,各国商人也随之躬身,恭敬别无二致,仅能从服饰看出区别。
田齐没有驱车上前,反而是林珩看到他,笑着向他招手:“阿齐。”
楚煜顺势看过来,精致的五官,修长的身形,同田齐记忆中一般无二。同样不变的还有他的笑,迷得王女神魂颠倒,被贵族女疯狂追逐。
每逢公子煜驾车出现在上京城,都会引来人群围堵,道路变得水泄不通。
“蜀公子齐?”楚煜记得田齐。在上京时,他和林珩常在一处,尤其是落入冰湖之后半年时间,两人几乎是焦不离孟,在王宫同进同出。
“上京一别,君安好。”田齐驾车上前,主动退后少许,同两人拉开一段距离,以示对大国的恭敬。
林珩习惯他的变化,并未多说什么。
楚煜对照记忆,联系蜀国传回的消息,也不觉有何奇怪。
经历过生死,几次险象环生,如果没有半点成长,依旧如上京时天真,帮他登上君位也保不住,迟早会再被逆臣所害。
三驾马车穿过长街,逆风行至晋侯宫前。
令尹子非没有出城,而是早早拜会国太夫人,此时在南殿等候。
蔡欢的马车落后一步,没有进入宫内。她此行是为入贡,以附庸自居,直接转道去往驿坊,同越国令尹成为邻居。
“煜当拜见国太夫人。”进入宫门后,楚煜提出要见长辈。
林珩自然不会拒绝,命侍人先往南殿送信,他与楚煜同行:“大母知晓君到来,十分喜悦。”
两人穿过宫道,寒暄中隐含机锋,言辞中不乏刀光剑影。
“令尹书信国内,言君侯日日忙碌。”登上台阶时,楚煜话锋一转,提出林珩对令尹避而不见。
“政务繁忙,实在分身乏术。”迎上楚煜的目光,林珩笑意清浅,直言不讳,没有丝毫遮掩。
“幸君侯今日有暇。”楚煜短暂驻足,冠缨垂落颊边,缀在末端的彩宝压向领口,嵌入彩绣图腾,一瞬间化作凶兽的眼瞳。
“公子远道而来,自是扫榻相迎。”林珩侧过头,旒珠随着他的动作摇曳,牵引出彩色光晕。
“君侯拳拳盛意,煜喜不自胜。”楚煜倾身靠近,暗香萦绕,并不十分浓烈,迥异于艳丽的外貌,别有一股雅致。
“晋越有盟,理应如此。”林珩没有躲闪,任凭楚煜靠近,单手捻起冠缨悬挂的彩宝,语带双关,“越绢价值连城,天下闻名。今观越有宝更胜一筹,瑰丽无双,堪称无价。”
“君侯真心赞赏,乃越之幸事。”楚煜笑容不变,白皙的手指牵住冠缨,略微用力,从林珩指间收回。随即松开手,任由彩宝坠落压向领口,短暂映出红光。
田齐走在两人身边,看着两人你来我往,能猜出话有深意,却无论如何参不透究竟指的是什么。
莫非是盟约?
田齐隐隐触碰到答案,却也仅止于此。
他抬头看向并行的林珩和楚煜,双眼被玄色和绯红充斥,心中生出庆幸,庆幸阿珩是友非敌,庆幸蜀同越不接壤,还因楚关系尚可。
若不然,无需等到信平君叛乱,蜀已是岌岌可危。
“万幸。”
田齐想得太入神,没留意一脚踩空,差点摔在台阶上。幸亏林珩及时拉住他,才避免惨事发生。
看到这一幕,楚煜视线微凝。思及国太夫人之前求药,算一算时间,心中顿时了然。
与此同时,宋国的车队抵达城门前,向守城甲士亮明身份,说明来意:“我等宋人,向晋侯入贡。”
“宋人?”甲士查验铜牌,确认不假,立刻前去禀报上官。
不多时,一名甲长赶来,放宋国车队入城,并由军仆带路去往驿坊。
过程十分顺利,吕坚松了口气,对吕奔说道:“父亲,您料错了。”
吕奔沉默不语。
他推开车窗望向街边,听晋人谈论入城的越人和蔡人,三句不离开越国公子煜,还提到蜀国公子齐。
“君上善公子齐,召近同行。”
类似的话三番五次入耳,吕奔的担忧非但没有减退,反而似潮水涌动,充斥他的脑海,似要将他彻底淹没。
第七十九章
吕奔忧心忡忡,一路上愁眉不展。
吕坚本有话说,见父亲这般模样也不免心生忐忑,压下到嘴边的抱怨,沿途保持沉默。
“使君,请在此地下车。”
军仆在一座馆舍前停下脚步,叩响门环。
不到两息,大门开启,身着宽袍头戴布冠的主事迎出来,同下车的吕奔父子见礼。
知晓来人身份,主事神情肃然,一举一动符合规矩,礼仪上无可挑剔。态度没有半分热络,秉持着公事公办,甚至有些敬而远之。
“使君,请。”
察觉到主事的态度,吕奔心下叹息,表面不动声色。
吕坚心中生疑,想起吕奔之前所言,侥幸一扫而空,少许的乐观荡然无存。
“劳烦引路。”吕奔表现得彬彬有礼,务求不堕宋国之名。纵然只是张面具,是个一戳就破的幌子,也要尽量维持下去。
“诺。”主事应声,将吕奔父子引往前厅。
随行众人另有安排,甲士、文吏、仆役乃至奴隶各有居处,参照驿坊内的成规。
三人绕过影壁,踏上石砖铺设的道路。
两侧回廊偶有人员往来,大多身着麻衣。以头上的布帽、腰间的衣带以及脚上的履区分,很容易辨别出庶人和奴隶。
前厅门大敞,雕窗推开,阳光落入室内,宽敞明亮。
木质地板光洁如新,墙壁清扫过,寻不出一缕灰尘。几盏铜灯靠墙竖立,灯盘中盛满灯油,灯芯尚未点燃,散发出一股类似松香的气味。
室内设有一架漆木屏风,雕刻纹路粗犷,绘画线条流畅,处处彰显大气豪迈,带有强烈的晋人风格。
屏风后即为寝室,木榻靠墙摆放,榻上铺有兽皮毯。经过数道工序硝制,毯子没有一丝异味,触感舒适柔软。
榻旁立着一只香炉,整体雕刻兽纹,双眼处镂空,能窥见炉中空空,尚未投入香料。
主事没有走进室内,而是召来一名哑仆,垂手站在门前说道:“使君有事吩咐哑仆,仆告退。”
“可。”目送主事离开,吕奔回身坐到屏风前,凝视空荡荡的桌面出神。
吕坚正要开口,突然瞧见门外的哑仆,对他吩咐道:“取茶汤和饼来。”
哑仆缺少一截舌头,不能开口说话,闻言俯身领命,随即转身穿过廊下。行走时步履微重,脚步声格外清晰。
看着他拐过廊角,确定人已经走远,吕坚迅速关闭门窗,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吕奔面前,焦躁的情绪浮现在脸上,语速快于平时:“父亲,接下来该怎么办?”
“等。”吕奔垂下目光,神情十分平静,同之前的担忧大相径庭。
“等?”吕坚大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