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42)
“我不想逼你,但不得不为。”国太夫人了解晋侯的病情,见他站立不稳,立即召唤侍人,“送君侯回正殿,速召医。”
“诺。”
两名侍人躬身入殿,小跑上前搀扶起晋侯。
剧痛突如其来,颅内犹如针扎。晋侯双眼赤红,几乎控制不住杀人的欲望。
两名侍人拉不住他,差点被他夺走甲士的长刀。很快又上前四人,一通手忙脚乱,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将晋侯带离兴乐殿。
甲士护卫在晋侯四周,杜绝任何窥伺的目光。
一名侍人健步如飞,以最快的速度穿过宫道,将守在宫内的医带去正殿。
国太夫人轻轻挥手,红衣甲士退出殿门。壮妇守在门前,将铜灯放回到墙边。
莲夫人委顿在地,抱着腰腹不停颤抖。冷汗浸湿衣襟,她不吵不闹,分明猜出自己的下场。
从国太夫人出现的一刻起,她再没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毒氏,你可知罪?”
声音传入耳畔,莲夫人有片刻恍惚。就在不久之前,晋侯怀抱着她,用同样的语气质问公子珩。
“国太夫人,婢子认罪。”形势急转直下,没有翻盘的可能。莲夫人万念俱灰,没有强撑狡辩,选择当场认罪。
“谋害嫡公子,罪不可恕。幽禁巷道,终身不得出。”国太夫人下达旨意,皱眉看了一眼莲夫人的长裙,吩咐缪良,“传医。”
“诺。”
缪良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殿门后。
莲夫人强忍着痛楚爬起身,跪地向国太夫人叩首:“婢子叩谢国太夫人恩典。”
三声钝响,莲夫人额头浮现青紫。
待晕眩稍减,她仰首看向林珩,苦笑一声:“无论公子相信与否,我确实不知公子药方。毒氏擅调香,玉上异香确我所为,但是奉君上之命。毒氏同上京没有任何瓜葛。”
痛楚再次袭来,她停顿片刻才继续说道:“我鬼迷心窍,猜出玉佩用途还是送给公子。今日下场是我咎由自取。”
林珩俯视莲夫人,对她的话未做评价。
查明玉佩来自兴乐殿,他特地询问许放,对毒氏有了一定了解。以这个家族的实力,根本不可能将手伸入上京。
他曾怀疑是新氏族动手,莲夫人不过是替罪羊。
待到事情真正明朗,才发现背后推手并非氏族,而是晋侯。
一次下毒,一次相冲之物,能杀了他固然好,杀不了他,只要他踏入兴乐殿,也能设法给他扣上罪名。
“阿珩,今日之事牢牢记下,不要低估任何人。”
国太夫人握住林珩的手臂,和他一同走出兴乐殿。
两人穿过廊下,沿着台阶步上宫道。
侍人婢仆跟随在后,脚下无声。甲士分列两侧,脚步铿锵有力,似金石敲击之声。
“日后出行要带护卫,宫内宫外都不能掉以轻心。”国太夫人语重心长道。侧头时现出耳上玉玦。同发簪一样,玉面雕刻象征越国宗室的玄鸟纹。
“遵大母教诲。”
“事情尚未结束,才刚刚开始。”
“我知。”
“国君昏了头,他性格执拗,不达目的不肯罢休。奈何能力不济,常会钻进牛角尖。”国太夫人深深叹息。
痼疾缠身,心狭偏执,长此以往于国不利。
晋国要定下世子,更需要英明的国君。
“祭祀之后,国君不奏请,我必会上书天子,尽早定下你的世子之位。但我只能助你到此。”
国太夫人驻足宫道,侧身凝视林珩,面色肃然,郑重中透出些许无奈。
“我多年不问朝堂之事,对前朝把握有限。日后入朝,诸事只能靠你自己。”
“大母放心,我定会竭尽所能。”
林珩清楚国太夫人的担忧。
晋国朝堂不太平,勋旧和新氏族势同水火。在晋侯的放纵下,情况愈演愈烈,双方矛盾难以调和,冲突时有发生,隔三差五还会流血。
他曾对国太夫人言,有足够的地盘和利益分给勋旧。
但这只是浅层。
不破不立。
在氏族的争斗中,国太夫人和晋侯都忽略了一股力量,真正构筑晋国根基的力量。而要调动这股力量,必须在晋国变法。
林珩垂下目光,凝视宫道上雕刻的兽纹。
他知晓心中之策是何等惊世骇俗,也知会受到怎样的阻力。要排开所有阻力,他势必要拿起屠刀,或将杀得血流成河。
不知不觉间,两人行至岔路口。
国太夫人转道向南,率众返回南殿。林珩驻足原地,目送国太夫人背影良久,才踏上去往林华殿的路。
两人背向而行,渐行渐远。
第三十一章
莲夫人阴谋毒害公子珩,国太夫人震怒,亲自下旨将她幽禁巷道,终身不得出。
事情传遍宫中,却未引起任何波澜。
妾夫人们难得保持一致,严令婢仆不得议论此事。并令阉奴把守门户,凡有阳奉阴违私通消息之人,一律送去暗室。
“谋害嫡公子实属罪大恶极,理当严惩!”
婢女侍人受到震慑,全部三缄其口。丽夫人卧床不起,更无人敢兴风作浪。
晋侯罢朝前去兴乐殿,后被侍人送回正殿,关闭殿门整日不出,宫内更是秘而不露。
医守在正殿一日一夜,暂时缓解晋侯症状。但就发作的频率来看,他配制的药正逐日失效。
“君上,仆无能,仆有罪!”
殿内灯火辉煌,黑夜犹如白昼。
光明本该播撒温暖,此时此刻却透出阴冷。
灯影顺着墙面攀爬,缠绕在柱上,仿佛锋利的爪,欲将暗影下的一切撕碎。
医匍匐在地,不断向国君告罪,额头磕得青肿。
药箱摆在他身边,三只陶瓶打开,两只空空如也,一只仅剩浅浅一层药粉,昭示晋侯的服药量超出往日,身体状况已是岌岌可危。
晋侯靠坐在榻上,衮服换成宽松的长袍,领口敞开,现出早年留下的疤痕。原本魁梧的身材正在衰败,腰侧凸出肋骨,瘦得惊人。
发冠丢在一旁,长发披散,稍显得凌乱。发尾干枯,发间掺杂着银白,眼底的青黑愈发明显。
医不断告饶,磕头声回荡在殿内,令晋侯心烦意乱。
他终于不耐烦,抓起放在榻前的杯盏扔出去。杯身擦着医的额角飞出,浮凸的花纹划破皮肤,留下一道细长的血痕。
“够了!”
晋侯猛然坐直身体,因缺乏力气大口喘气,发出一阵粗重的嗬嗬声。脸颊短暂浮现红晕,未使他看上去健康,反而更显得糟糕。
“下去配药,闭紧嘴,今日之事不可外泄,否则寡人要你的脑袋!”
“诺。”
鲜血顺着额角流淌,医不敢动手抹去,膝行着后退,一直退出殿外。起身时,他不禁双腿发软。若非侍人好心搀扶一把,肯定会当场出丑。
回首看一眼殿门,医的嘴唇动了动,眼底闪过莫名情绪,终究收回视线,抱着药箱快步远离。
侍人站在台阶上,目送医的背影消失,心中默默计算,这是第五个,还是第六个?
自从国君染病,头疾反复发作,正殿的医来来去去,少有能够善终,眼前这位活的时间最长。还有侍奉在正殿的侍人,每次君上发病,殿内都要抬出几具尸体。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血腥味浸入墙体和地板,无论擦拭几遍,也无论点燃多少熏香,仍旧挥之不去。
“来人!”
晋侯的声音从殿内传出,洞开的殿门仿佛一张血盆大口,正待吞噬生命。
廊下侍人齐齐打了个哆嗦,不约而同脸色发白,对晋侯畏惧如虎。
年长的侍人无声叹息,朝左右摇了摇头,独自迈步进殿听候晋侯吩咐。
“即刻出宫去见费毅,将此物交给他。告诉他,我要费氏良药。”晋侯抛来一张绢,上面线条纵横,并有详细的文字标注,分明是一张城邑图。
图上绘有郊、牧、林、矿,是晋国最富饶的一片土地。城池规模仅次于肃州和晋阳,城外有乡邑环绕。最重要的是,城辖范围内有一座铜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