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317)
听闻此言,王子岁的确惊讶,很快又变得释然。
越间遍布天下,与齐商并举,刺探情报的才能无人不晓。
越国与晋国联姻,两国利益趋同。尢厌此时暴露身份,料想是万事妥当,已经再无顾忌。
不过一日时间,上京城竟被彻底掌控,全无还手之力。
这就是大诸侯吗?
思及此,王子岁陷入沉默,逐渐闭口不言。他终究年轻,心中忌惮颇深,不觉露出几分痕迹。
看出他的心思,尢厌目光微闪。
诸王子中,王子岁最为年少,却最是聪慧。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有一番作为。
只可惜……
尢厌摇了摇头,叹息一声。上京衰落,诸侯并起,他实在是生不逢时。
一行人刚刚踏上宫道,就被眼前的情景震撼。
砖石铺设的道路两旁,尽是全副武装的甲士。
以四大诸侯国为首,各国军队夹道而立,铠甲鲜明,戈矛森然。无论骑兵还是步甲,皆目光锐利,杀气腾腾。
图腾旗飘扬在风中,飞禽走兽随旗面撕扯,图案或粗犷或扭曲,无一例外凶悍狰狞。
车轮声传来,王子典三人驻足观望,震撼之余,心情异常复杂。
宫道之上,战车一辆接一辆行过,秩序井然。
为首一辆战车车身高大,车轮镶嵌铆钉,车轴两端凸起铜锥,尖端寒光慑人。
车前有六马牵引,出行比肩天子,足以表明他的身份。
王子典三人深吸一口气,举目望向车首,一名黑衣青年按剑而立,腰束玉带,带下悬有君印。冕冠垂挂旒珠,车行时轻轻摇曳,流光溢彩。
“晋侯。”
林珩在上京九年,王子典三人不止一次见过他,彼此也算是熟悉。
车上的青年却让他们感到陌生。
在上京的林珩默默无闻,除了大国公子的身份,远不如越、楚等国的公子耀眼。眼前的晋侯却如出鞘的利刃,森冷锋利,望之生畏,无端令人胆寒。
玄车之后是越侯的金车,楚侯的丹车以及齐侯的青车。再之后是各路诸侯以及氏族的车驾,在行进中压过宫道。
天子强索质子激怒诸侯,使得各国不朝。十多年过去,天下诸侯再度齐聚上京,却不为朝见,而是发兵讨逆,怎言不是一种讽刺。
前方就是正殿,此时殿门紧闭,门内悄无声息。
林珩没有急着入殿,看到王子典三人,下令停车,邀三人近前。
“请。”骑士翻身下马,礼仪分毫不差,却不掩态度骄狂。
王子典三人无暇计较。
诸侯的威仪非比寻常,他们丧失胆气,只能随指引来至玄车前,不等林珩下车,咬牙先一步见礼。
“见过侯伯。”
诸侯立于车上,王子站在车前。
这一幕前所未有,彻底撕毁了上京最后一层遮羞布。
自今日起,诸侯强,天子弱,必将为天下人所知,再也无从遮掩。
第二百一十八章
诸侯大军挺进王宫,在正殿前立起高牙大纛,军威森严。
面对紧闭的殿门,林珩没有下令强攻,而是命人擂鼓。
军仆抡起鼓槌,鼓声犹如雷鸣,顷刻响彻殿前,持续冲撞门窗,传入大殿之内。
“王子肥犯上作乱,诸侯代天子伐罪,拨乱反正!”
师直为壮,诸侯联军高举诛逆大旗,破城时摧枯拉朽,入王宫所向披靡。
如今包围正殿,王子肥已成瓮中之鳖。碍于天子在殿中,强攻无益,为免王子肥一伙狗急跳墙,林珩选择在殿外施压。
金鼓齐鸣,甲士高喝。
声浪汇聚成洪流,一遍遍冲刷而过,压力非同小可,足能摧毁人的意志。
王子典三人站在车旁,目睹此情此景皆是瞳孔紧缩,面无血色。
强势,霸道,威仪彰显。
试问上京如何能敌?
不,还有一人。
执政的身影闪过脑海,三人短暂振奋,马上又陷入更深的绝望。
“执政已病入膏肓。”
能臣命不久矣,余者寡情少义,迄今无一人露面,还有什么指望?
“龙举云兴,鸣凤朝阳。”王子岁仰起头,看向玄车上的晋侯。恰遇日光西斜,覆上林珩半身,衮服上的玄鸟闪烁金光,振翅欲飞,一瞬间刺痛他的双眼。
主圣臣良,国如朝阳,必蒸蒸日上。
反之,便如今日的上京城,日暮西山,百业萧条,颓败有目共睹,早就回天乏术。
王子岁深深叹息,感到一阵无力。
王子典和王子盛尽量挺直脊背,藏在衣袖中的手却不停颤抖。
亲眼见证诸侯的强大,亲身体会强国军威,两人的震撼非同小可。残存的侥幸被粉碎,只余下满心酸涩。
天子宝座近在咫尺,两人一度兴奋,激动充斥胸腔。如今被现实敲醒,倏然间明白,即使能登上王座,上京荣光不复存在,天子权威又能存在几何?
衰落的都城,无能的贵族,名为天下共主的傀儡。
这一刻,兄弟三人无比清醒,却因这种清醒陷入悲哀。他们宁肯糊涂,至少能设法蒙骗自己,好过在清醒中变得绝望。
鼓声持续不断,甲士轮番高喝,没有一刻停歇。
待金鼓告一段落,手捧檄文的氏族越众而出,扬声宣读王子肥的罪状。各国史官奋笔疾书,笔走龙蛇,如实记录下每一个字,不错分毫。
“撅竖小人毒害天子,反君弑亲,行同犬彘。恶迹昭著,瞽瞍不移,人神共愤。”
“诸侯封疆守土,拱卫天子。侯伯居长,出征讨,代天子伐罪。”
“王子肥犯上作乱,证据确凿。天下诸侯共讨之,拨乱反正,以正乾坤社稷!”
宣读之人声如洪钟,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声音传入正殿,门后依旧寂静无声。
王子肥打定主意不露面,也不容许殿内之人开门。观其行,分明是要顽抗到底,凭借天子在手与诸侯对峙。
“君上,逆贼至今不出,是否破门?”智渊驱车来至近前,无视脸色难看的王子典三人,直接开口询问。
“不急,人尚未齐。”林珩抬头看一眼天色,示意众人稍安勿躁。
人尚未齐?
智渊眉心微皱,目光扫视左右,思量林珩话中所指。
“君上是言执政?”雍楹的战车停在近前,恰好听到这番话,心思微转,很快有了猜测。
“正是。”林珩点了点头,也不打算卖关子,坦言道,“王子肥不过是跳梁小丑,弹指能灭。我所关注者,在王印。”
“王印。”雍楹和智渊对视一眼,脑中灵光一闪,悟出林珩言下之意。
“君上怀疑王印在执政手中?”智渊说道。
“天子昏迷不醒,王子肥搜遍王宫仍一无所获。唯有一个可能,王印根本不在宫中。”林珩语气平淡,想到天子和执政这对君臣,眼底浮现晦暗,“上京城中,谁有能力藏匿王印?”
答案昭然若揭。
能在王宫安插人手,神不知鬼不觉取走王印,除了执政不作他想。
王子肥或许一叶障目,的确没有想到。也或许有所猜测,却心存忌惮不敢冒然行动。无论哪一种,他找不到王印就无法代天子下诏。如今大军入宫,他注定打上逆贼烙印,再也无法翻身。
若他有足够的胆识,提前数日强闯执政府,或许有扳回局面的可能。
过了今日,事成定局,他再无半点机会。
林珩摩挲着剑柄上的花纹,想到执政病中仍能派出飞骑,使宫变之事风闻天下,又觉得王子肥动手与否都无法改变最后结局。
明白林珩的打算,智渊和雍檀不再多言。
身为国之重臣,他们同上京没少打交道,对执政有所了解。王印果真在他手中,哪怕病入膏肓,他也必然会现身。
“且等等看吧。”
君臣说话时,始终不避王子典兄弟。
兄弟三人愈发沉默,先时的激动全部退去,只剩下无尽的酸涩,还有对未来的恐慌。
消沉的情绪如影随形,牢牢霸占他们的脑海,笼罩他们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