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203)
他不信任情感,只相信刀锋和权力。
沉思间,困意渐渐侵袭。他短暂睁开双眼,透过指缝看向帐顶,目光明灭,瞳孔一片漆黑,似无底深渊波澜不兴,窥不出丝毫情绪。
暗影划过夜空,杂沓的脚步声传来,夹杂着火把燃烧时的爆音,组成一曲独特的旋律。
不知何处传来缶声,中途加入笛音,不类晋乐激昂豪迈,呜呜咽咽,尽显缠绵悱恻。
林珩皱了下眉,总觉得曲调有些熟悉。
记忆缓慢回笼,一道绯红的身影闯入脑海。
晋侯宫,南殿。
暖香缭绕,越国公子眉眼含笑,修长的手指持一支篪,吹奏出源于越地的轻音。
伴随着乐声,林珩缓慢沉入梦乡。
梦中总有烈红萦绕,挣脱不开,使他异常烦躁,几要在睡梦中拔剑。
越国使臣的营地中,几名乐人吹奏完一曲,齐刷刷看向剻业,等待他的命令。
“继续。”剻业头也不抬,浏览手中的竹简,命乐人再奏一曲。
乐人满心疑惑,不明白无宴无客为何要奏乐,还是吹奏这样的小调。但上大夫有命不得不从,几人只能拿起乐器,再一次吹出乐音。
事实上,剻业也对此十分不解。但在出发前,公子煜明下旨意,他为臣唯有从命。反正只是奏乐,理应没有大碍?
越营内曲声不断,缠缠绵绵持续良久。
晋人起初觉得烦躁,渐渐地开始习惯,伴随着乐声竟也能睡个好觉。
明月当空,星光璀璨,夜空一片晴朗,预示明日将会是一个好天气。持续半月的雨水尽数散去,洪灾的阴霾正远离西境大地。
同一时间,远在东南之地的历城却是乌云笼罩,电闪雷鸣。
夏夜骤起狂风,呼啸着刮倒树木。手臂粗的树干被拦腰折断,断口处竖起锋利的木刺。
丈粗的闪电从天而降,电光闪烁,瞬间撕破黑暗,照亮如瀑的雨幕。
雨成瓢泼,雷声炸裂,掩盖奔腾的马蹄声。
暗夜中,两支车队穿透雨幕,一向南,一向北,朝向历城风驰电掣。
两辆车皆是四马牵引,由强悍的骑士护卫。
车身未见图腾,四角不立旗帜,仅能从马匹数量断定车中人地位不凡,难知其真正身份。
前方有闪电落下,电光飞窜,照亮两支队伍。
相隔雨幕,人马和车辆变得扭曲朦胧,仅能依稀辨认出模糊的轮廓,知悉彼此正相向而行,目的地趋同。
暗夜下,历城城门大开,城头上遍插火把,奈何被雨水熄灭。
齐国和楚国的甲士矗立在城下,皆是全副武装,严阵以待。
两军对峙,本该剑拔弩张杀机毕现,不知因何缘故,双方都很克制。以城池中轴为界,齐军在北,楚军在南,彼此泾渭分明,都不曾越界半步。
数名氏族站在城头,青袍高冠腰佩长剑的是齐人,服色不一耳悬金环的是楚人。
双方人数相当,气势难分高下,如城下军队一般,堪称势均力敌。
暴雨持续不断,风越来越冷,不断打在身上。
城头氏族岿然不动,城下军队也是安如磐石。双方未动刀兵,却在沉默中比拼,同样不甘示弱。
两道闪电先后砸落,劈中城外一棵巨木。粗壮的树干从中断裂,如同被巨斧一分为二。
树冠向两侧倾斜,树枝和树叶簌簌掉落。
裂口处短暂冒出火光,腾起刺鼻的浓烟,很快被雨水浇灭。
马蹄声越来越近,两支车队在途中相遇,骑士猛一勒缰绳,战马发出嘶鸣,齐齐调转方向。
车奴目光斜视,互不相让,奋力驱策战马,意图超过对方。
“速!”
鞭花炸响,战马撒蹄狂奔。两驾马车你争我赶,竟是并驾齐驱,一齐来至城下。
马车距城门仅一步之遥,矗立在城外的军队同时有了动作,齐军以长戟顿地,楚军则翻转刀身,用刀背敲击盾牌,铿锵之声不绝于耳。
“恭迎公子!”
山呼声中,两辆马车同时停住。
车奴收紧缰绳,战马口鼻涌出热气,前蹄踏地,在极速奔跑后持续躁动。
车门敞开,两道身影出现在人前,皆身高九尺,长袍宽带,头戴象征诸侯公子的玉冠。
“参见公子!”
两人走下马车,对面而立。
齐军和楚军停止山呼,同时单膝跪地,铠甲发出摩擦声,整齐中尽显森然。
侍人撑起雨伞,却挡不住倾盆大雨。
两人反应如出一辙,都是一把挥开,挺直脊背,如苍松立在雨中。
“公子项。”
“公子弼。”
天空中闪电划过,短暂照亮两人的面孔。
公子弼在左,青色长袍刺绣银纹,腰间勒一条玉带。长剑悬在带下,剑柄是精心打磨的珊瑚,色泽鲜红,价值连城。头顶玉冠雕刻蠃鱼,鱼身鸟翼,纹路细腻,式样异常精美。玉冠两侧垂下长缨,以金线编织,末端镶嵌珍珠。
他与公子弦是亲兄弟,两人的容貌有六分相似。公子弼的五官更添一分硬朗,愈显俊美无双。昂藏站在雨水,纵然全身湿透,温润的气质丝毫不减。整个人好似一块美玉,君子端方,和煦清逸,使人如沐春风。
在他对面,公子项一身暗红,与越国服色颇为类似,然而式样更加华美。衣领和袖口的花纹以金线刺绣,边缘镶嵌彩宝,尽显奢华。
腰间宽带以玉片拼接,每一块大小相同,边缘钻孔,用金线缠绕。
头上高冠雕刻睚眦,象征楚室图腾。性情凶狠,嗜血好斗,一如楚人的作风,遇仇敌不死不休。
楚国结束内乱不久,公子项作为最后的胜利者,杀兄囚弟,逼迫父亲让权,凶名不亚于林珩。
邻近诸侯提起他,无不栗栗危惧,寝食难安。
这样的凶人,身上却不见半点凶戾,反而眉目如画,容色妖艳靡丽,同楚煜有些许相似。
历城本属齐国,被楚国占据,却是名不正言不顺。
公子弼掌权后,一度派兵夺回半城,同楚国形成拉锯之势。
本次楚国派出大军,两国本该有一场大战。事情的发展却出乎预料,本应针锋相对的两人,此刻齐聚在历城下,分明是要展开一场会谈。
“公子弦与我妹结成婚盟,许两城为聘。”公子项率先开口。
“我知。”公子弼颔首,拂去眼前的雨水,淡然道,“城乃小事,越晋为盟,吴、魏有异动,卧榻之侧虎视眈眈,方为心腹大患。”
“齐亦不善。”公子项眯起双眼,冷笑道。
“昨日为敌,今日亦能为盟。先下於菟,再擒玄鸟,蠃鱼睚眦为战,则后顾无忧。”公子弼笑意不改,显然是有备而来。
言下之意,齐楚为敌,终有一战。但在此之前,不妨碍两国暂时结盟,击败共同的敌人。
“言之有理。”公子项不再故作冷色,自然绽放笑容,一刹那如百花盛放,绚烂夺目。
两人心照不宣,把臂进入城内。
两军迅速变换阵型,半数随两人入城,余者在城外扎营。
城头响起鼓声,压过雷鸣,震耳欲聋。
城门向内关闭,伴随着一声钝响,隔绝城池内外。
几道身影潜伏在黑暗中,目睹城外场景,悄无声息后退。借助夜间暗色,身形潜入雨幕,很快消失无踪。
第一百三十六章
禹州城,越侯宫。
风雨如晦,天地间一片昏暗。乌云遮天蔽日,白昼如同黑夜。
宫道之上,一列侍人提灯疾行。数名壮妇跟在队伍后,脚步匆匆,脸上神情肃穆。
一行人来到西苑,推开拦路的宫奴,径直登上台阶,就要闯入寝殿。
“大胆!”
西苑内史拦截在门前,手指为首的侍人,怒喝道:“尔等擅闯正夫人寝宫,是要造反不成?!”
侍人手捧一只木盒,盒身以红木制成,四角包裹金箔。盒内叠放一条白绢,专为正夫人准备。
遇内史质问,侍人不屑于回应,向左右使了个眼色,立即有壮妇上前,三两下推开门前的侍婢,强行将内史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