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 下(141)
礼部左侍郎为人耿直,有才具,却少变通。右侍郎善钻营,人品有瑕,为上所不喜。观五部,天官以下,惟前吏部左侍郎许思恩德才兼备,早年由国子监生署刑部主事,累迁北平按察使司副使,上靖难有功,升刑部左侍郎,同郑赐共事岁余。若非卷入山东青州案,下诏狱身死,定会为郑赐举荐。
再多无奈,人也已经死了。
传言从许侍郎家中搜出了私结藩王的证据,打死郑赐也不会再同他扯上关系。平日里的故交好友,同窗同僚也是有多远跑多远,恨不能在他活着的时候就割袍断义,撇清关系。
解缙为何会被一贬再贬?原因之一,即是同平王走得太近。
朝臣私结藩王,严重点说,罪同谋反。即使是皇帝的亲儿子,证据确凿,照样从严从重处罚。
许侍郎自己找死,怪不得旁人。
同样的,远在贵州的平王也让永乐帝更加不喜。
早朝之后,宫中特遣太医院赵院使过府,为郑尚书诊脉。
赵院使诊出的结果同刘院判一样,旧疾,年迈,辞官休养或有数载寿数,继续在朝,恐无多少春秋。
听完回报,朱棣沉默良久,最终叹息一声,下令开内库,取上等药材并宝钞五百锭送至在郑府。
“赐本善人,和厚易直,为国之大才。”永乐帝提笔,旋又放下,只令白彦回传口谕,“传朕言,嘱其好生养病。”
“奴婢遵旨。”
退出暖阁,白彦回遣人知会司礼监和内官监,开天子内库,即便有圣意,也必须叫上两监掌印。
白公公离开后,锦衣卫指挥使杨铎请见。
“宣。”
永乐帝随手翻一封奏疏,看了两眼就丢到一边。
锦衣卫上报,苏松诸郡大水,有司却蔽而不闻。递上奏疏,却说什么桧花为瑞,不知所云!比照青州贪墨案,两府三司都要问罪!
“臣参见陛下!”杨铎跪地行礼。
“起。”朱棣问道,“何事?”
“禀陛下,贵州回报,平王于普安州私设儒学,数名大儒慕名驰奔。”
朱棣猛然抬头,目光如电。
“可有实据?”
杨铎取出备好的条子,呈送到御案前。
不到百字,详细列出儒学所在,教授的各项课程。以及授课儒师名姓籍贯,是否曾被朝廷征辟,在朝为官。
捏着条子,朱棣气得眼底泛红,怒极而笑。
这张纸上,至少有三人曾被朝廷征辟,却端着架子,不肯给他面子。如今却主动投向平王,在儒学中授课?在这些士人眼中,他竟然不如自己的儿子?!
好,很好!
朱棣怒火中烧,似猛虎要择人而噬。
杨铎恭立不言,不喜不怒。
“杨铎。”
“臣在。”
“再派人去普安州。”将薄薄的宣纸一点一点攥紧,握在掌心,朱棣一字一句道,“这上面的人,都给朕‘请’到京城来。”
“臣遵旨。”
杨铎领命,退出暖阁。
阳光依旧刺眼。
杨铎微微眯起双眼,狭长的眼尾,似带着锋锐。站在门旁的宦官不由得退后一步,打了个哆嗦。这位杨指挥使,愈发的没有人气了。
回到锦衣卫北镇抚司,杨铎即刻遣同知纪纲带校尉力士十数人赶往贵州。
“尔等归来,天子定不在京城。人先关进诏狱,不必动刑,等天子北巡归来再做计较。”
“是!”
纪纲领命,走出被镇抚司前堂,亲自点人,备好马匹路引,赶在城门关闭前飞驰而出。
弹劾锦衣卫?
想把锦衣卫当垫脚的石头踩?
纪纲冷笑,亲王如何,得士人拥护又如何?钝刀子割肉,可比一刀了解痛上百倍千倍。
对杨铎,纪纲佩服,更多的却是恐惧。
探子上报的消息,分开看都算不得大事。换做平时,兴办儒学,平王或许还能得到嘉奖。可偏偏赶在许思恩事发,天子气不顺,经指挥使上报,立刻引来雷霆之怒。
如果之前对杨铎还有一丝不服,自此之后,纪纲再生不出半丝争胜之心。
得罪了锦衣卫,还有万分之一的活命可能。同杨指挥使对上,当真是削尖了脑袋找死。
弹劾杨指挥使?
究竟是哪位才子想出来的主意?
纪纲出发不久,永乐帝连下两道旨意,斥责平王“不察是非,从小人之言,不遵礼法,违高皇帝之训”,赐书令平王自省。
“尔居深宫,行腐儒之道,不闻外事,皆由左右小人作威福。更与奸佞之辈狎昵,素日不察是非,任其所行,毁誉于军民。今赐书令尔自省,去谗佞之辈,有罪者,立械送至京城。毋听小人,悔改犹未晚也。”
朱棣的口气并不严厉,平王府秘结朝臣,平王私设儒学,都提也未提。可就是这样“和蔼”的语气,却让朱高炽冷到骨子里。
随后,朱棣又下旨削减平王禄米。由八千石减到六千石,同汉王和赵王相差整整四千石。
旨意下达,拥护平王的朝臣都暗道不好。
明面上,天子没有降平王的爵位,实际上,他已差了两个弟弟一截。
在被训斥之后,朱高炽立刻上表自陈,言受人蒙蔽,犯下错事,使得父皇震怒。然上有仁爱之德,人非本恶,有官属犯错,请拘押王府,行感化教诲。
徐皇后没有为长子求情,只道不要涉及长孙。
永乐帝按下平王上表,下令再减平王禄米。
儿子有仁爱之德,老子就是凶恶残暴?使出的手段都是他玩剩下的,当真是不知悔改!
皇帝嫡长子,堂堂亲王,禄米只有四千五百石,还不及世子郡王。
朱高炽终究没能跳出六界,眼见老爹丝毫不留情面,再不敢玩任何心眼,也不再听官属幕僚和平王妃的谏言,再次上表,自陈过错,誓言一定痛改前非。只是希望父皇能宽限些时日,再送坐罪之人入京。
有朝臣想为平王说话,却无处着手。
天子处置平王,理由正当。亲情大义均站都住脚。
以宗室之法,平王没有降爵,只减禄米,已是从轻处罚。殊不见犯错的其他藩王,要么关押宗人府,要么贬为庶人,发边陲劳动改造。处罚最轻的也没了爵位,只能老老实实做个富家翁。
为平王喊冤?不可行。万一弄巧成拙,谁也无法承担责任。
得知父王目前情况,朱瞻基在朱棣面前几次求情,都没能让朱棣松口。
朱棣却也未曾气恼,只和道衍说:“朕的长孙远比他父王聪慧百倍,可惜了。”
听到朱棣的话,道衍念了一声佛号,没有接言。
纵有惋惜,心意已定,终不会更改。
“今日兴宁伯入宫授课。”朱棣话锋一转,“你师徒二人也有数日未见,可要与朕同去文华殿?”
“陛下有命,安敢不从。”道衍站起身,虽须眉皆白,更显苍老,却不需人搀扶,走得极稳。
文华殿中,孟清和点着挂起的“世界地图”,口沫横飞。
两位亲王和两位世子听得如痴如醉,双眼放光。
只苦了举图的宦官,胳膊酸了,也必须等到轮班才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