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歌(24)
顾旻用力搓了把脸,好把自己从室内暖气熏出的疲倦中唤醒。他定睛看好几次,确定陆言蹊不是发错,才不自禁地浮现一丝笑容。但顾旻没有立即回复,把手机又重放了回去,只是再看向铁幕般的苍穹时,居然觉得可亲可爱。
铅灰色的天空自尽头闪过一抹明亮,金色云层裹挟着西风,带来了一场雨。
头等舱休息室外不少跟机或是送机的粉丝没走,或坐或站,偶尔投来几个激动的眼神,端着相机不愿放过他每一个动作似的。
顾旻像个木头人,塞着耳机挺直了背,不知累地望着远方,姿势十分哲学家。他旁边的慕容恒打了个哈欠,把自家偶像和旁边那个笑逐颜开、频频与工作人员套近乎的尹白岺比较一番,还是觉得顾旻端着架子,显得比较大牌。
唐韶齐端来两杯热咖啡,站在顾旻面前:“刚问过地勤,起飞时间待定,如果过了中午还没消息,咱们可能得改签到明天。”
“谢谢唐导。”顾旻接过咖啡暖手,抬眼望他,客客气气地说。
唐韶齐笑着说:“我看其他人都挺浮躁,你一点都不急。换成阿夙,恐怕这会儿都得瘫在沙发里哭爹喊娘,顺带埋怨老天爷不给力。”
顾旻说:“今天到了也没法工作,待在家里还是无聊,对我而言没区别。”
唐韶齐无语半晌,钦佩地说:“要不怎么说你性格奇葩……一点没有二十几岁的朝气。我虽然就大你那么七八岁吧,但你看,都比你生机勃勃。”
顾旻弯了眼睛:“生机勃勃不是形容人的,唐导,你说话真好玩儿。”
许是被他安定的气质感染,唐韶齐都不由自主地心静,他放肆地拍了把顾旻的头,刚要开口,突然休息室内响起通知。他静静听完,露出个似笑非哭的表情:“……那什么,乌鸦嘴灵验了哈,今天真走不了了。”
函馆又开始下雪,不适合降落,航班统统取消,在十一月还是不常见。回程车上慕容查了好久的天气预报,叹息说:“还真是……十年以来最大的初雪啊。”
顾旻抿嘴,注视手机里苏夙刚发来的消息:“我早就告诉过你,尹白岺特别倒霉!非酋!跟着他不会有好下场的,航班取消,还会得感冒,你小心点!!!”
怎么看怎么像恐吓,顾旻不在意地笑笑,心道明天就明天吧。他又切换到陆言蹊的聊天框,打下“航班取消了,你明天真要去吗?哪一趟?”
半分钟后,顾旻对着陆言蹊发过来的航班号愣住了。
苏夙还在叫嚣:“天意如此!要不你找个吉祥物随身带着辟邪?”——像个恰到好处的画外音。
第二天出发,队伍里多了个人。
顾旻局促地对唐韶齐说:“唐导,我介绍一下,这位是陆言蹊,陆总。他恰好要去度假,跟我们改签的是一趟航班。”
唐韶齐意味深长地笑:“理会得。陆总好。”
他和陆言蹊的第一次正式见面,两人都没觉得局促。同龄人之间很容易熟络,唐韶齐差陆言蹊两三岁,又同有留学经历,候机时他们从大洋彼岸的风土人情一直聊到最近的股市行情,谈笑风生,相见恨晚。
顾旻在旁边低头打连连看,乖巧地坐在陆言蹊身后,借着他的角度挡住自己,免得被拍下一堆像石雕的照片。
他昨天回家还没向陆言蹊示好,对方先说意不意外惊不惊喜,顾旻就坡下驴,认了个错,说不该迁怒,陆言蹊本也没和他计较,自然又和好如初。直到今天一起上车,顾旻才意识到陆言蹊真的要和他一起去,心思雀跃了一路,好不容易才平稳。
“……最近工作压力也大。”陆言蹊说完,见唐韶齐深以为然地点头后,站起身,“好像登机了,我先去,你们一队的一起吧。”
他说完,不着痕迹地拍了把顾旻的肩膀,带着自己那个小型旅行箱先离开。顾旻没抬头,抽了抽鼻子,小声对唐韶齐说:“外面人都走了吗?”
唐韶齐望了眼:“没呢,一会儿还得跟你上飞机。阿夙刚才跟我说刷到你今天预览,感觉你像个小媳妇似的躲在陆先生背后——哦,她们没拍陆先生,只是拍你的时候他难免入镜,你家小姑娘们都在哀嚎拍不到单人。”
顾旻哑然失笑。
上飞机后头等舱就几个位置,唐韶齐和顾旻换过,让他挨着陆言蹊坐。而陆言蹊又主动把靠窗那边给了他,要了条毯子搭在顾旻腿上。
隔着一条过道的唐韶齐自觉眼瞎,默默扭过头,扯开一张报纸挡住脸。
漫长的飞行容易造成某种心理上的不适,顾旻从平稳飞行开始就不自在,平均三分钟就想憋气,快被耳朵里的声音折磨疯了。他不知多少次望向窗外坐立不安时,一双手搂过他,在他耳根处揉了揉。
陆言蹊说:“你睡一会儿会好点,肩膀给你靠。”
他说得轻松,顾旻却不敢这么放肆,他“唔”了声,在毯子下握住陆言蹊的手。脖子上挂的颈枕是慕容非要给他安上的,这会儿半张脸都埋进去,长长的睫毛细微翕动,欲言又止地踌躇。
陆言蹊问他是不是不舒服,要喝什么水。顾旻摇头,合上眼:“那我睡一会儿。”
在毛毯覆盖的黑暗处隐秘交握的手好像能安慰他的难受,顾旻认真地感觉陆言蹊的掌纹,他从手指到掌心都温暖。顾旻一动,就被陆言蹊握得更紧,他原本毫无困意,这么握了会儿竟感觉到了疲倦。
陆言蹊瞥向顾旻,他歪在座椅内,薄唇微张,显出几分懵懂。他将顾旻的毯子往上搭,把他整个裹起来,一扭头对上唐韶齐意味不明的眼神,两人交换了一个笑容。
唐韶齐:“千辛万苦让我劝他去函馆拍MV,陆总,你究竟有什么阴谋?”
陆言蹊“啧”了声:“怎么能说阴谋,我想给他惊喜。这些日子谢谢唐导你费心了,等到时回国再表示我的感谢。”
唐韶齐摆摆手:“你都不知道,那天秦总叫我去如此这般地吩咐一堆,我还以为怎么着了,到最后发现这个局,还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绕了一圈回到原点……陆总难得贴心一次,这小子有福气。我不过跟着公费旅游,沾沾光。”
他说得晦涩,陆言蹊微笑着全盘接收。旁边顾旻睡沉了,自然没听见他们这番对话,倘若真听见,恐怕当场会翻脸。
几小时后在大阪转机,最终抵达函馆时已将近当地的日落时分。
出了机场,目之所及一片银白,雪后初晴,金乌西沉,从天际线尽头,蓝天被染成了层次分明的橘黄色,而东边还湛蓝,挂着一轮新月。
顾旻朝掌心哈了口气:“真冷。”
下一秒他被什么柔软物事砸中了头,陆言蹊站在旁边事不关己地欣赏景色,顾旻把那东西拿下来,才发现是条围巾。
慕容恒和唐韶齐咬耳朵:“唐导,我还没有女朋友,天天吃狗粮遭不住。”
唐韶齐抬手给了他一下,鄙夷地说:“拿人钱财□□,我就是这么有原则。你还是抽空多打掩护吧,尹白岺那边可虎视眈眈看着呢。”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酒店是公司的人定的,顾旻一点也不惊讶和陆言蹊住的同一家。他们被大雪耽误了一天,又因为不熟悉路况绕远半晌,最终抵达时已经入夜了。
顾旻接过楼陌递来的房卡,问:“我自己住一间?”
楼陌叹了口气,满脸都写着明知故问,扳住他的肩膀将顾旻180度翻转,推向电梯间。陆言蹊已经站在那儿了,见顾旻走过来,动手替他按了电梯。顾旻偶然一回头,突兀地对上尹白岺的目光,对方朝他笑了笑,他却没来由地一阵恶心。
电梯间内顾旻一言不发,他找到自己的房间,才发现其实公司没那么过分,陆言蹊住在对面,并非真的就在一起。
“明天几点开工?”陆言蹊靠在走廊上问他,全然没把走廊尽头的监控放在眼里。
顾旻手放在门把上:“唐导想拍雪原的日出,他们应该一大早就会出门。空镜头没我的事,但我也想去看看——你去么?”
陆言蹊笑着说:“我跟着去不太好吧。今天一直在看你的就是上次说有高层靠山的人吗,奚落你的也是他?”
顾旻点头,陆言蹊却不问更多,抬手飞快地抚蹭一把他的脸颊:“快回去休息吧,今天累坏了。后面你不用在意我,先拍好东西要紧。”
他通情达理得令顾旻意外,但洗完澡出浴室,在房间里看见坐在沙发上的陆言蹊时,顾旻眉梢一挑,刚要问,陆言蹊摊开手给他看备用的房卡。顾旻失笑,不轻不重地踹了他小腿一脚,趾头擦过陆言蹊□□的脚踝,更像调情。
陆言蹊拽了他一把,顾旻就坐在了他身边。
腰被握住,陆言蹊的唇贴上来。身在异国,还有个人无比熟悉。顾旻搂住他的脖子回应,觉得陆言蹊的吻太热,像能融化冰雪。
一夜之间他们好像回到了还没同居的时候,顾旻住在公司安排的公寓,钥匙给了陆言蹊一把。偶尔他刚说完“收工了”,半个小时后回到家中,就看见陆言蹊安然地坐在那儿看电视,还把冰箱里他的零食都剥削一遍。
那时顾旻还没患得患失,纯把陆言蹊当个不好打发的对象,虽然百依百顺,也没指望从他这儿得到除了钱之外的好处。他吃穿不愁,多亏陆言蹊,公司里有人对他高看一眼,也因为陆言蹊,闲言碎语没散过。
顾旻认真思考自己跟他是图什么,但肯定不是睡过一次就死心塌地。他问自己,大好青春干点别的不好吗,非要把自己和“金主”这么难听的两个字绑在一起。
后来他想明白了,一见陆言蹊,他心里其实很高兴。
日久生情不是只存在于口口相传的浪漫故事里。和一个人朝夕相处惯了,摸清他的生活作息,知道他的爱恨喜恶,夕照与长夜也都一起听过。相拥而眠后的清晨,无关任何,他只是突然喜欢上了枕边人。
分不出具体某月某日,天晴,顾旻一睁眼看见陆言蹊,从此彻底沦陷。
看过一句话,“醒来觉得甚是爱你”,原来是真的。
翌日在雪落中醒来,顾旻被一道天光唤醒,揉着眼睛坐起身。他挣扎了好一会儿,强迫自己不再迷糊,陆言蹊站在窗前,听见动静头也不回:“睡舒服没?”
顾旻:“没……几点了?”
陆言蹊后退两步坐在床边,把手表扔给顾旻:“还不到七点,但日出你是赶不上了。早上唐导来敲过门,我说你还没醒,他没要叫你的意思直接走了——哦,留了句话,叫你差不多九点去一个车站,具体地址发你手机了。”
他说一句顾旻点一次头,没彻底清醒的人小鸡啄米似的,看得陆言蹊发笑。顾旻的睡衣扣子扣歪了,最上方的领口敞开着,露出锁骨下方好几个吻痕,颇有春|情。
陆言蹊凑过去在他唇上亲吻:“再睡一会儿还是起床吃饭,听说这家酒店旁边有家拉面馆从早到晚都营业,盐拉面很好吃。”
回笼觉听上去就诱惑十足,顾旻身上还不太舒服,闻言从善如流往被窝里一缩,只露出双眼睛朝陆言蹊弯了弯:“那我再睡半个小时。”
“行,我去给你买早餐。”陆言蹊说。
顾旻刚睡意朦胧,他这句话一出,又不困了,思忖半晌,在陆言蹊拿了床头柜的备用房卡出门时,顾旻说:“你怎么最近对我特别好?”
陆言蹊恐吓他:“养肥再杀!”
这几个字让顾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回笼觉也睡不舒坦,在被子里辗转反侧,最后抱着陆言蹊的枕头才小小地打了个十几分钟的盹。他收拾洗漱完毕,穿了件厚毛衣,毛茸茸的,一看就温暖得叫人想拥抱。
陆言蹊就在这时回来,手中拎着饭盒,给他放在桌上:“吃完我送你过去?”
“小楼姐和慕容会送,不用劳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