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蠹(29)
作者:贺喜
时间:2019-02-18 11:55
标签:ABO
我掀开被窝钻了进去,他就坐在我旁边,我拖住他手问:“怎么不多睡会儿?”
天还黑着,隐约有河水声,屋里很暗,看不清他的脸,只听到他说:“昨晚你舅跟我说,有路子的人全他妈跑了,现在家里是只靠我这条线了,我得去给他把场子撑起来。我心里事多,就没睡着。”
我没接话,只抱着他的手,摸他手上凸起的筋脉,从手肘到手腕,由手背再到手指。齐金明的手大,少肉多骨,掌心挺硬,据说这样的人命也硬。我摸着他手,想到他这双漂亮的手所做之事,不由得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值感。我知道藏古界的光鲜文雅下,必然隐藏着这么一行人,土里刨食,争抢掳掠,但我多希望这些人里没有他。我想起沧浪馆的那些藏品,老老实实放在博古架上,便于随时供人把玩。还不认识齐金明的时候,我不知道那些献品来之不易,不问价值,肆意糟蹋,但凡他在我的生命中出现得早上一点,我都不会是现在这个纨绔的样子。
思量一阵,我问:“那你是不是要回去了?去和辜小鹏他们一起。”
齐金明沉默半晌,答道:“嗯。”
我突然很是生气,他总这样先斩后奏,做什么事都不和我商量,死到临头才逼我接受事实。我猛然坐起,骂道:“你非要等我我问你才说,根本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你就是通知我呢,你到底什么意思!”
齐金明迟疑了一下,我哪儿见过他这样。他说:“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我想着晚一点告诉你,你就晚一点不开心。”语罢他俯身过来,靠进我怀里亲我,大有安慰之意。他一面亲一面解释:“对不起…我应该早点跟你说的。认识你以后,我本来已经打算不再下地了,但现在辜小鹏和蓝田还不成熟,我不得不去管着他们……”
我捧着他脸,不停啄他,疯了一样流泪,问道:“那我呢,我还能和你一起吗?”
他竟然也哭了,攥着我双手手腕,轻声说道:“你就留在杭州,以后管沧浪馆的账,你舅舅说,他可能没多久了。”
我放开他,把头偏向一边哭,我不愿面对他,只用余光看到他脱了上衣,跪坐在我被子上,颇有羞惭之色。他埋着头,声音很低,像是请求:“少爷,来吗?”
我果断拒绝,把T恤给他丢回去:“穿上,又不是分手,打什么炮。”
齐金明一言不发,默默扑了过来,把我压在床尾。我的头垂下床去,血液倒流,瞬间发晕。他就这个姿势吻我,像往常一样野性,却又带着以往从未有过的悲伤。我倒垂向地,在暗月光里看到他的脸,双颊微凹,眉目柔情,纵然带泪,还要笑上一笑,哄我开心。此时天地倒置,戒指从他领口滑出,在空中摇曳,蓝玻璃闪出海波纹。
我不再看了,闭上眼睛,口唇微张,放松脖颈,向后垂向虚空,在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感到无能为力。我不愿意齐金明去做那些事,可我偏偏依仗他做的那些事而活,我没有资格留住他。
很久以后,天亮了一半,雾蒙蒙的,河上有船了。齐金明搂着我,我们俩缩在床上,被窝乱得一泡污。他哄小孩似的,在我身上轻轻地拍,还唱着点小曲儿:小妹妹送我的郎呀,送到了大门北,一抬头我就瞧见了一对鸳鸯来戏水,鸳鸯戏水成双又配对,也不知情郎哥多久才能把家回。
我卧在他怀里,把玩他当成项链戴的戒指。我说:“你一个人在外面,不能把戒指弄丢了啊。”
他说:“肯定的,我把它拿下来放保险柜里锁着。”
我反驳道:“不准拿下来,不然别人怎么知道你结婚了。”
他连连点头:“是是是,我天天戴着,我给它镶脑门儿上,告诉所有人我结婚了。”他顿了一顿,又接道:“那你也不准和别的野鸡乱搞,特别是你那个发小,涂脂抹粉的,我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呢。”
我气乐了:“人家涂脂抹粉碍着你了?再说了,我们俩是亲戚,我也没饥渴成那样,专找熟人下手。”
他笑道:“怪不得呢。我昨晚看你们俩关系那么好,还以为丫对你有所企图。”
我阖上眼,颇为疲惫:“我们俩是表亲,他长得跟我妈有点像,我妈走得早,我睹丫思人呢。”
齐金明不再说话,一时陷入沉默。我不睁眼,只问:“你什么时候走?”
他说:“你睡吧,我等你睡了再走。”
我猛地睁开眼,斩钉截铁对他说道:“不行,你知道我讨厌那样,我要看着你走。”
他想了想,冲我点点头,于是翻身起床。他花了不过半分钟就穿戴好,还是那套衣服,轻装简行,寒冬腊月也不带变。他甩手披上外套,什么行李也不带,潇潇洒洒地往外走。走到一半他折返回来,蹲到床边,对着我说:“少爷,我走啦。”
我点点头,表示允许他离开。他嘿嘿一笑,配着愁眉泪眼,表情极为幽默,笑完他转身向外。我目送那道黑色身影闪出门去,很快门又扣上,锁舌发出清脆的一声。
我见他走了,在床上翻身望向窗外,以为他会从河岸上路过。我看了很久,河上的运沙船都走了好几趟,冒着不健康的烟。桥横跨两河岸,桥头来了买早餐的小车,卖包子豆浆八宝粥,一揭锅就是一阵白雾。正是早上七点,大家上班上学,桥上人和自行车都多,来来往往,他并不在。
第五十一章
第五十一章
第一个不守诺的人是齐金明。他本来说能够像以前一样,春秋下地,冬夏回来,但大半年都没见到他的人影,而且半个古董也没带回来。他回不来,没有新鲜货色补充,别人也便知道辜家快要完蛋,开始自家打自家的算盘了。
第二个不守诺的人是辜松年。他卖惨说自己可能没多久了,其实只是手术做得不行,肿瘤阻碍神经,他在三月的某一天晕倒,从那以后就一直睡在高护病房,再没醒过来。我为了他好,请了两个陪护,后来因为资金短缺,两个减成一个。我问那个陪护大妈,说一个人会不会忙不过来,大妈热情地说哪能啊,你看你爸爸一天也不说话,也不动换,可省心了。我心想辜小鹏兴师动众跑去西藏求佛,果然还是没用,封建迷信真要不得。
没有辜松年撑着,家里生意果然节节败退,揭开太平粉饰,这才发现底下疮疤。原来沧浪馆也欠了不少债,其实做生意的谁不欠债,生意越兴隆欠债越多,当年债主见辜家生意雄霸江南,所以一直不管,到现在屋漏偏逢连夜雨,谁都来要债了。我屁也不懂,烂账一堆,为了堵漏,到了后来简直是清仓大甩卖。过了大半年,沧浪馆的伙计见状不好,一个接一个跑了很多,最后只剩那个库管员陪着我,我一问才知道他也姓辜,跟我同辈,叫辜玉环。我说你一个老A怎么叫这个名字。他说哥都二零一六年了,你咋还整性别刻板印象那套呢。我说我搞平权的时候你还在扯同桌小辫儿呢,边儿去。
辜玉环大学是学会计的,在账目上帮了我不少忙,后来我们东挪西补,我卖了西湖边上的那套房子,卖了剩下的假画假书,光是《西湖图卷》就卖了五张,终于把债还清。跳楼割腕大甩卖后,我终于有空坐下来休息,看看空落落的仓库,尘灰扑鼻,陈墨犹香,终于感到命运之无常,辜家多少辈人建立起的功绩,全部就栽在我的手上。辜玉环坐在一旁,说哥你也别伤心,心若在梦就在,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我转头一看,他坐在石床上,那里面就是璇玑白玉榻。这是唯一一个没卖出去的东西,我也不敢卖,万一断了人家血脉怎么办。这么一大坨东西也不好移动,只能留在仓库里,连我都没有地方住了,它倒是有地方呆,搞得我心理很不平衡。
那段时间我卖了房子,身无分文,无家可归,抱了床被子睡在办公室,全部身家只剩沧浪馆这个空壳子。我真以为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辜玉环在一堆文件里找到一张不动产证,买在辜松年名下,是杭州郊区一个独立别墅,辜玉环说天无绝人之路啊哥,这么个庭院起码上亿,要是把这个房子卖了,咱们的重启资金不就有了。我说可以啊,赶紧出发。于是他找到钥匙,开车载着我,我们照着手机地图往那边走,到了我抬头一看,居然是齐金明的仿古庭院。
我进去一看,这儿很久没人住,院里草木疯长,屋里家具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灰。我走到当初我住的屋子里,屋顶一直没补好,雨漏下来,床都发霉了。我再走到齐金明的屋子,看到床边挂了一张画,是我送他的《西湖图卷》,长长一条,光是粗略地看都要看很久。我从左看到右,终于看到隔水,上有一句题诗,是我写的,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我原路返回,锁上院门,辜玉环特兴奋,问我是不是能给它卖了。我说这房子有人住,不卖。
我还是一直住在沧浪馆,在办公室里没事倒腾点假货。我画画一般,但篆刻出众,辜松年在办公室里留了不少半成品假画,我刻了章子往上一盖,乍一看也像个样。辜玉环拿出去一卖,我俩能换个零花钱用。我也疑惑他为何对辜家如此忠心,毕竟我们只是表亲关系。他毫不掩饰,说了实话,其实他就是懒而已,他以前就管管仓库出进货,钱多活少离家近,已经被惯坏了,现在已基本失去工作能力,只能够跟我当连体婴。
生意沉寂了大半年,冬天过了一半的时候,齐金明终于回来了,还带了一车货。我一看,和原来的货在地域、年代和风格上完全不同,这说明他们换了地盘,估计又是和别的土特产商打架斗殴,舞刀弄枪,历经好一番腥风血雨才得来的。
回来的那天,齐金明一进沧浪馆,就靠在卧雪居的摇椅里睡着了,车厢钥匙还捏在手里,我怎么抠也不放。我也不急,就坐在办公桌边等他。他一直睡到下午五点,夕阳西下,橙红阳光穿过花窗照到他脸上,他感到暖意,这才醒来。
齐金明醒来后,我、他和辜玉环一起把东西入了库。辜玉环给仓库上锁的时候,他伸个懒腰,得意洋洋道:“哎呀,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走,咱们吃大餐去。”
我说:“大餐是吃不起了,你跟我们一起吃盒饭吧。”
他难以置信:“家里给你败成这样了?”我心里憋屈,没搭理他。
当晚他跟我睡在办公室,我睡沙发,他打地铺,跟两个跑堂的似的。我不看他,面朝沙发背,几乎快睡着了,又被他叫醒。转身一看,他伏在地上,做了一个类似瑜伽蛇击式的动作,眼睛亮晶晶的,正在叫我。我仔细看他,他穿了件黑背心,这个动作显得手臂背上肌肉突出,经过近一年鏖战,脂肪掉得差不多了,这是我见过他最为劲瘦的样子。
他好声好气地问:“你是不是生气了?气我夏天没回来,也一直没跟你联系。”
我说:“你也知道啊?”说完便不说话了。
他翻身起来,盘坐于地,一拍大腿:“我也没办法啊。我们春天刚转换阵地,跟另一拨人打破脑袋地抢啊,结果谁也没抢着,先把雷子招来了,我给抓进去拘了好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