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毒(14)
作者:初禾
时间:2019-01-12 00:22
标签:推理悬疑
市局刑侦支队审讯室,邱大奎手上脸上的血迹还未清洗干净,两眼放着不正常的精光,看上去再不是平日那木讷的样子。
负责审问的是曲值和张贸,花崇与柳至秦在另一间屋里看着监控。
一刻钟前,徐戡已经完成了尸检——邱国勇死于颅骨机械损伤,凶器是一把家用榔头。他死状极惨,头部被敲击十数下,大半个头已经塌了,面目全非,血液和脑组织喷溅四散,现场血腥至极。
“又是家用榔头?”花崇翻看着尸检与痕检报告,面色凝重。
柳至秦则是一言不发地盯着监控。
“为什么要杀邱国勇?”曲值问。
“给我死去的母亲和妻子报仇。”邱大奎一动不动地坐着,两眼平视前方,盯着墙上的一点。
“看来付莉的死不简单。”花崇十指相触抵在唇边,有些自责,“我不该在发现异常之后又置之不顾。”
“但你精力有限。”柳至秦声音带着几不可查的冷意。
花崇注意力全在监控上,没有察觉到柳至秦语气中含着的冰。
“6年前,你的妻子罹患子宫癌,在家养病期间割腕自杀。”曲值翻阅着从富康区分局调取来的记录,“你的母亲王素……”
“小莉不是自杀,她想活下去。”邱大奎打断,“我妈也是,她们生了病,但都想活着。是那个畜生逼她们的!他逼她们去死!”
花崇收紧手指,眉间紧紧皱起来。
大约因为已经杀过了人,邱大奎不再像此前那样瑟缩。他挺直腰背坐在审讯椅上,毫无惧色,连语速都快了不少。
“我母亲王素和我妻子付莉都是被邱国勇逼死的!”
他开始讲述,面部线条时而狰狞,时而扭曲。
“我从出生到现在,一直住在那户平房里,那里发生的事,每一件我都记得。”
“我妈王素是一家兵器模具厂的职工,邱国勇以前在搪瓷厂上班,后来厂子倒闭了,他没找到别的工作,一直闲在家里。”
“他酗酒、打牌,无缘无故打我,也打我妈。”
说到这里时,邱大奎的声音才开始轻微发颤。
“我家全靠我妈撑着,那年代不是有句口号吗——妇女能顶半边天。我妈就是我家的半边天……不,我妈是我家的整片天!”
“但她很早就去了,走的时候我才8岁。”
邱大奎昂着的脖颈终于往下弯了弯,目光黯淡下去,顿了许久才重新开口,“她得了癌,胰腺癌,据说是最痛苦的癌症。”
“我们家根本没有什么积蓄,邱国勇不让我妈住院,说治不起,治了也是白治。”
“他把我妈接回来,每周就去卫生所拿些什么狗屁止痛药。”
“我妈痛得整夜叫喊,喊到后来声音都发不出了。他嫌我妈太吵,根本不管我妈的死活,整日在外面闲混,回家就破口大骂,指着我妈说——你怎么还不死?还想拖累我到什么时候?你想把你儿子娶亲的钱也败光吗?”
花崇轻咬着牙,呼吸渐渐发紧。
柳至秦在他肩上拍了两下,提醒道:“花队。”
花崇略一闭眼,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继续看着监控。
“才2个月,我妈就走了,止痛药根本不管用,后来他连止痛药也懒得去给我妈拿了,我自己去卫生所,没人肯给我药,我只能看着我妈痛得死去活来”
邱大奎捂住额头,双肩抽搐,眼睛红得吓人,却一滴泪都未掉下来。
“她生病之后过得太辛苦,为了转移注意力,就用挂历纸裹珠帘。珠帘你们知道吗?我小时候每家每户都有,裹好串好挂在门上,很好看。”
花崇低声道:“你当时已经猜到那副珠帘的来历了?”
柳至秦摇头,“那副珠帘很旧了,我只猜到可能是邱大奎的母亲做的,但没想过是他母亲在什么情形下做的。”
“珠帘做完后,我妈实在受不了病痛,服了毒鼠的药。我放学回来时,她的身体已经凉了,周围全是呕吐物。邱国勇让人把我妈带走,说是拿去做尸体化验,没过几天就烧了。”
“警察说,我妈是服毒自杀的。但我知道,她是被邱国勇逼死的!如果邱国勇让她去医院,给她治病,她起码走得不会那么痛苦。”
邱大奎哽咽起来,沾满污血的手在眼前胡乱擦着,“我妈没了后,他把我妈的东西都扔了,就剩那一副珠帘。他连珠帘都想扔,我拼命抢回来,挂在一间卧室门口。”
柳至秦道:“这一挂就是二十多年。”
“你从小就痛恨邱国勇,是吗?”曲值问。
“是。”邱大奎咬牙切齿,“但我只能靠着他生活。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很窝囊?”
“但事实就是如此,我是个没用的窝囊废。”不等曲值和张贸回答,邱大奎就惨笑着往下说,“我恨他,但又依附于他。我与他果然留着同样的血,他懒惰,我游手好闲,他没出息,我更加烂泥糊不上墙,呵呵……”
邱大奎喘了两声,又说:“我妈去了之后,家里有段时间连锅都揭不开了,他开始打零工,后来又卖早点。我拿他的钱买烟、打游戏,他就打我,骂我不长进,骂我是个废物。”
“但他有什么资格骂我呢?废物的种,不就是废物吗?他是个老混账,老畜生,居然指望我出人头地。警察同志,你们说可笑不可笑?穷一代凭什么指望子女成为富一代?我们那种家,勉强活着就他妈不错了!”
曲值没接他的腔,问:“那你妻子付莉呢?”
邱大奎一愣,眼中忽然多了几丝温柔,“她……她很好,是我对不起她。”
“她是农村人,到洛城来打工,在餐馆当服务员。我们一见钟情,在一起没多久她就答应嫁给我。那时我在打零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那种。邱国勇看不惯,成天催我出去工作。我其实也下定决心了,要找份稳定的工作,养小莉和我们将来的孩子。”
“后来我们的女儿薇薇出生了,不久小莉却被查出患了子宫癌。”
邱大奎再次捂住脸,惨淡地笑了一声,“我怎么就这么惨啊?我妈得癌,我老婆也得癌,是她们不幸,还是我不幸?”
曲值问:“付莉在医院住了一周,出院也是邱国勇的意思?”
“家里没钱了。”邱大奎双手握成拳头,砸着自己的太阳穴,“真的没钱了,一个子儿都掏不出来。我想把房子卖了给小莉治病,但邱国勇不答应,骂我疯了。”
“我们把小莉接回家,我看着她一天比一天憔悴。我害怕她像我妈那样离开我,经常让她发誓绝对不做傻事。她发了。”
“为了凑钱给她治病,我必须出去打工赚钱,无法整日待在家里。我不放心小莉和薇薇,邱国勇说他会照顾她们。其实我心里很清楚,他根本不会照顾任何人。但我没有办法,贫穷和疾病真的可以逼死人。我打工时无法将小莉带在身边,只能带上薇薇。”
邱大奎深呼吸几次,再次开口时,嗓音变得低沉嘶哑,“我一天打好几份工,有时一周才能回家一回。终于有一天我拿着工资,带着薇薇回家,想着总算是凑出了一笔住院的费用,小莉已经割了腕。”
“邱国勇不在家,小莉的尸体,尸体都已经臭了。”
邱大奎沉默许久,“分局的法医说,小莉是自杀的,她用刀划破了自己的手腕。但我知道,她是被邱国勇逼的。”
“我带着薇薇离开时,还让她答应我好好活着,一起陪薇薇长大,她答应了,对我笑,让我别太辛苦。你们说,如果不是邱国勇那畜生逼她,她怎么可能自杀?”
花崇撑着太阳穴,“如果是逼诱自杀,尸检的确难以分辨。”
“不过这也只是邱大奎的一面之词。”柳至秦说。
花崇目光一沉,“嗯。”
“我能想象出邱国勇跟小莉说了什么。”邱大奎眼中尽是仇视,“他像辱骂我妈一样辱骂小莉,说她是我们全家的负担,说只要她不死,就会耗光这个家的家底,往后薇薇连念书的钱都没有。小莉是个母亲,那些话简直就是往她心里戳刀。”
“邱国勇承认了吗?”曲值问。
“承认个屁。”邱大奎冷笑,“他说他那几天都在别人家喝酒,根本没回过家,什么都不知道。”
“他装得那么无辜,但他骗不了我,就是他害死了小莉!而且这些年他觉得我没那么在意小莉了,已经间接向我认了。”
花崇站起身来,朝门边走去。
柳至秦问:“你去哪?”
邱大奎兴奋道:“他害了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女人,我早该杀了他,早该杀了他!”
花崇推开审讯室的门,问:“但付莉去世已有6年,你认定邱国勇害死了付莉,为什么今天突然动手?”
第十七章 红颜(17)
看到花崇,邱大奎先是惊慌地一退,旋即狞声笑起来,眼中放着怪异而兴奋的光。
“警察同志。”他说:“能杀死邱国勇,我最应该感谢的就是你!”
曲值一拍桌子,喝道:“你瞎说什么!”
花崇道:“让他说。”
柳至秦也赶了过来,本就不大的审讯室突然显得格外拥挤。
“我没有瞎说。”邱大奎呵呵笑了几声,“我早就想杀掉邱国勇了,但我没有勇气,我不敢!那个畜生是我老子,我恨他害死了我妈和我老婆,我做梦都梦见往他身上捅刀子,但我他妈什么都不敢做!”
“我住在他的房子里,和他一起卖早餐午饭宵夜,与他一同养薇薇。薇薇是个男孩儿就算了,男孩儿穷养没关系。但薇薇是个姑娘——你们见过薇薇吗?她很可爱,很漂亮,和她妈妈越长越像了——姑娘可不能穷养,我想让她过得好一点,可我没有本事,一个人打工的话,根本无法给她像样的生活。”
“虽然……虽然她现在的生活也糟糕透顶。”邱大奎用力抹着脸,声音沉沉的,“谁说人生而平等来着?狗丨逼玩意儿,人怎么可能生而平等?薇薇如果能出生在有钱人的家庭,她就是小公主。但她没投好胎,成了我的女儿。我能给她什么啊?这个家能给她什么啊?我的薇薇,打从出生就输了。”
一室沉默。
小孩是最无辜的,邱大奎杀了邱国勇,手段极其凶残,今后难逃牢狱。而他锤杀邱国勇时,7岁的邱薇薇就在门外。她也许看不到里面正在发生的人间惨剧,但她听得见榔头敲开头颅的闷响,听得见邱国勇的挣扎与呼救,甚至听得见血液喷溅的渗人声响。
她闻得到浓稠的血腥味。
她看得到从门里流淌而出的,黑褐色的血。
她生活了7年的家,已经在那分秒之间面目全非,形同可怖的地狱。
也许她看到了邱大奎提着榔头,浑身血污从家里走出来的模样。
也许她在惊恐万状中匆匆往门里瞥去一眼,看到了脑浆迸溅的邱国勇。
继而看到那一副泡在血浆中的珠帘。
她出生不久就失去了母亲,如今失去了祖父。
很快,她的父亲也将离她而去。
花崇胸口闷得厉害,极想推门而出,喘一口气。
“我不敢杀他!我不敢杀他!”邱大奎狠狠磨着牙,“但他早就该死了!他那种人根本不配活着!”
花崇勉强压下那股翻涌的无力感,问:“所以你一直在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