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毒(128)
作者:初禾
时间:2019-01-12 00:22
标签:推理悬疑
当着别的刑警的面,他不敢造次,但单独和肖诚心在一起,他就没那么多顾虑,拍着大腿骂道:“我那个房子噢!好端端的立在那儿,镇政府那些当官儿的都没打过它的主意!你们倒好,说拆就拆,一点时间都不留给我!你们好歹提前通知我一声,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啊!赔偿什么的我都不敢想了,你们说它是‘违建’,它就是‘违建’了,我一个平头老百姓,哪里敢和你们理论?你们都带着枪啊!”
肖诚心被吼得一个头两个大,“瞎说!你看看我,我就没带枪!”
“我搭那房子也花了不少钱呢!我他妈这也只能认栽!算了算了跟你说也没用,我没什么可以配合你们的了!”
“有啊,怎么没有?这样,你把刚才说的那通话拿去派出所再说一遍。”肖诚心说:“群众的诉求我们总得听不是?”
钱宝田狐疑地瞪了瞪眼。
“你听我说。”肖诚心一把揽住他的肩,“到了派出所,你就这么喊……”
听肖诚心说完,钱宝田吓了一大跳,“你想坑死我啊?”
“我坑你干什么?你就照着我说的去做。我呢,尽量给你争取一些补偿。行不行?”
钱宝田倒是不相信肖诚心能争取到什么补偿,但发泄一通也好,毕竟肖诚心说了——你上二楼尽管骂,声音越大越好,引来越多人越好,绝对不会有人来阻止你。
??
邹鸣站在窗边,沉默地望着虚鹿山。
他所在的警室看不到红房子,也看不到早已废弃的老村小。他的目光毫无温度,表情看上去和平日没有太大区别。但他知道,自己的心脏跳得有些快。
那个叫花崇的警察,已经窥探到了他的秘密,甚至还猜到了埋在红房子下的东西。
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好在这没有关系,他们没有证据。这些年以来,自己一直非常谨慎,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唯一的知情者钱闯江。
想到钱闯江,他笑了笑。
钱闯江什么都不会说。
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一个他信任的人,那就是钱闯江。
花了十几分钟,他将最近发生的事重新梳理了一遍,确定没有留下马脚。唯一有问题的是七氟烷。七氟烷太特殊了,警察一定会追查这条线。而邹媚用七氟烷杀了人,并且可能继续用七氟烷杀人。警察说不定会查到邹媚头上去。
但这些都不重要。只要自己不露出破绽……
眼皮突然跳了起来,他狠狠皱起眉,抬手压住不停跳动的地方。
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刚才的想法都是自欺欺人的安慰!
他已经暴露了,已经被盯住了!
没错,他一直很小心,小心到从来不用普通通讯工具与钱闯江联系,从来不在有熟人的地方与钱闯江见面,每一次去羡城、来洛观村都费尽心思。他伪装得很好,“刘展飞”也早已死去了,只要警察不将他与刘展飞联系起来……
他倒吸一口凉气,手指开始发抖。
是自己错估了警察的能耐吗?为什么警察能查到现在这种地步?他们不是,不是……
不是很蠢吗?像袁菲菲一样蠢?
十年前,他们将村子查了个遍,也没有查出真相。为什么过了十年,他们就变了?
脑海里,是十年前那场大火。从市里赶来的警察面目模糊,东问西问,自己和钱闯江不过是撒了个慌,就被排除在“相关者”之外。
眨眼间,警察们的身影重合在一起,变成了同一个人,那人的五官变得清晰,他定睛一看,居然是不久前审问过他的那名警察。
那人叫花崇,据说是市局刑侦支队重案组的组长。
他握紧了拳头,听见了自己砰砰作响的心跳。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他心虚地安慰自己,联想到一起又如何?他们没有证据!自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米皓,11岁时被邹媚领养,改名邹鸣,不是什么刘展飞,刘展飞早就被冻死了,全村人都能够证明!
他双手撑在窗沿,因为太过用力,手臂上浮出并不明显的青筋。
看着自己的手臂,他苦笑了两声。
那个重案组组长大概觉得他不像从小流浪拾荒的小孩。当然不像!如果不是周良佳那群可恶的人,他怎么至于流浪拾荒?他家里很穷,但是再穷那也是个避风港,他没有父母,连养父也早早死去,可是他有哥哥啊。哥哥还在的时候,他哪里过过拾荒的生活?
他急促地深呼吸,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没有用,一想到哥哥,他就难以控制住奔涌的情绪,以前如此,现在仍是这样!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有太多过激的行为,这间警室里虽然没有别的人,却一定装有监控设备。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那些警察们的眼中。
他低下头,轻轻咬着下唇,片刻后转过身,像靠椅走去。
这时,他听见外面传来一阵骂声与抱怨,由远及近,由模糊到清晰。他不由得走到门边,在听清来人骂的是什么时,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肩膀开始猛烈颤抖。
——“那是老子全家营生的房子啊!你们说拆就他妈给老子拆了?下面埋着东西?房子也拆了,坑也刨了,有什么东西?不就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坑吗?你们警察干的这叫什么事啊?啊?真有东西老子就忍了,但里面根本没有啊!你们编个理由来整我,当我们农村的老实人好欺负啊?你们赔我房子,赔我房子啊……”
第九十八章 镜像(32)
“哥……哥……”邹鸣握着门把手,面色惨白,眼睛红得狰狞,脊背弓起来,痉挛一般发抖。
他的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急促,越来越不似人声,最终汇集成沙哑的、不成调的怒吼。
“啊——!!!”
被暂时关在另一间警室里的钱闯江听到了这声吼叫,空茫的眼眸顿时一凛,冷汗从后颈滑向后背,有如滚烫的辣油。
他的胸腔震颤着,牵出并不强烈却令人难受至极的疼痛。他隐约感觉到,自己救不了邹鸣了。
小时候,因为太过弱小,所以救不了和自己一样遭受凌辱的刘展飞。
长大了,不再弱小,却依然不能让刘展飞好好活下去。
对于生,他向来没有过多期待。在很小的时候,他就明白,自己被母亲生下来,大约就是为了受罪。
和二哥钱锋江不一样,他发木的双眼发现不了世间的任何美好。被钱毛江扇耳光、被钱毛江踩住脑袋、被钱毛江逼着喝尿时,他恨不得一死了之。钱毛江揍他揍得最厉害,比揍钱锋江时还厉害。父亲钱勇每次看到他鼻青脸肿,也只是象征性地骂钱毛江两句。而钱锋江不敢“惹事”,老是远远地看着钱毛江把他往腿下面拉,一脸惊恐,一个字都喊不出来。那时候他才多大来着?还是个八、九岁的,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啊!
生在这种畸形的家庭,亲情于他来讲,简直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东西。大哥是人渣,父亲是帮凶,二哥虽然也惨,但也不是个好东西。至于村里的其他人,也都是一群冷漠的畜生。
他经常想到死,却不甘心就这么死掉。在死之前,他想杀死钱毛江,再杀死洛观村的所有村民。但他太小了,也太弱了,连从钱毛江的手臂里挣扎出来的力气都没有。
那日去村小的木屋给钱毛江送烟,他一听里面传来的响动,就知道钱毛江在对那个男孩做什么。
他听出了那个男孩的声音——是刘家的小儿子,刘展飞。而刘家,是全村最穷、最可怜的一户。
钱毛江这个人渣,欺负别的小孩也就罢了,居然连刘展飞也不放过!
他死水一样的心翻涌出愤怒,气得双眼发红,气得浑身发抖。可也仅是这样了,他连自己都保护不好,怎么可能去救比自己更弱小的男孩。
那不是救人,那是送死!
但后来,当他被钱毛江揍得两个眼睛肿到只能睁开一条细线,完全丧失活下去的欲丨望,颤巍巍地爬上虚鹿山,想要跳崖结束生命时,刘展飞却不知从哪里跑出来,手里还握着一条湿毛巾。
“你不要死。”个头还没自己高的刘展飞焦急地喊:“钱闯江!你不要死!”
他鬼使神差地退了回去,跌坐在地上的一刻,眼泪突然涌了出来。
他很少哭,更少当着别人的面哭。
哭是示弱与依赖,而他并没有能够依赖的人。
刘展飞将湿毛巾敷在他胀痛难忍的眼皮上,声音稚嫩:“你先歇歇,我给你捂眼睛。捂了就好了,不会坏掉的。钱闯江,你别想不开。我哥说了,死是最不值当的事,所以你不要死,我们一起好好活着。”
被刘展飞细小的胳膊抱住时,他突然哭得更加厉害,越来越厉害,根本听不清刘展飞之后还说了什么。
从小被钱毛江欺凌,被家人忽视,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安抚他、陪着他。
因为年纪相仿,他与刘展飞渐渐成为朋友。虚鹿山的东侧深处是他们的秘密基地,那里杳无人迹,除了他们,没有任何人会去。
他们在那里打瞌睡、摘野果、抓昆虫,将钱毛江、罗昊,还有村里的其他恶霸忘得干干净净。
那里就像个没有忧愁的仙境。
可在仙境的时间总是很短暂,大多数时候,他们必须面对现实的冷漠与残酷。
直到有一天,刘展飞告诉他:“我哥哥说,很快我们就安全了,再也不会有人来欺负我们!”
“你哥哥?”他疑惑道:“你哥哥不是到羡城上大学去了吗?哪里好远啊,我从来没有去过。”
刘展飞摇头,眼睛调皮地眨了眨,手指压在嘴唇上,做了个“嘘”的手势,小声说:“没有,我哥没有走。我哥只是让村里的混蛋们以为他走了而已。”
那天晚上,他的噩梦在火光中终结了。
钱毛江、罗昊、钱庆、钱孝子、钱元宝被他和刘展飞逐个引到村小,等待在那里的是本不该出现在洛观村的刘旭晨。
14岁的小孩,再嚣张跋扈也不是19岁男人的对手。
他们被杀死,被浇上燃油,然后在大火中化为五具不辨面目的焦炭。
他记得,刘旭晨背着光,向他与刘展飞跑来,染血的脸上带着笑——那笑竟然是他见过的最温柔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