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任(21)
日出了。
徐蘅转过身,看到陈昂坐在床上,陷落在晨光找不到的黑暗里,表情看不清,像个被遗弃的孩子。他心里发酸,说道:“生日快乐,还没许愿呢......”
一瞬间,陈昂心里闪过许多个愿望。
让徐蘅不要走,即使走了也不要结束两人之间的关系。希望所有烦心事消失不见,希望太阳逆行下沉,沉到海底的最深处,时光倒流。
回到上一个共看的海边日出,在那时候,他第一次被徐蘅眼里的光触动,那是永远向上的不熄灭的火。回到初见的那一天,让始于身体原始欲`望的关系飞快去到它该去的地方——心里。又或者再往前一点,回到他小的时候,心爱的树屋被拆掉的那一天,他可以用稚嫩的身躯挡在树屋前面,对他的父亲说,你不准碰,这是我的。
但他最终都没有说,他只是说道:“我还有一个愿望,再亲我一下吧。”
徐蘅鼻头一酸,他走回到床边,俯身贴上陈昂的嘴唇:“如你所愿。”
一个不太深的吻。
陈昂摸着徐蘅的后脑勺,轻轻说道:“别哭,宝宝别哭。”
38
徐蘅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很独立的人,确实他也是,他以前甚至很少掉眼泪,但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遇见了陈昂之后,掉眼泪的次数比以往的所有加起来都还要多。他以一种堪称决绝的方法,将陈昂从他的生活里抽出来,自认为一切都会和之前一样。
过年的时候,徐蘅被邀请到了张亭家过。张亭夫妇都是很好的人,再三邀请他留在家里住几天,他们家的小女儿更是顶着一头徐蘅帮她绑的复杂小辫子,抱着他的大腿眼巴巴的求他再住几天,但徐蘅还是委婉地拒绝了。
张亭把徐蘅送出门的时候,还给他塞了一张银行卡,徐蘅打死也不收。
张亭:“钱不多,备着不时之需,你拿着不用也行,等你回来的时候,再原封不动地还给我。”
徐蘅这才收了,低头看着鞋子尖,真心实意地说道:“姐,谢谢你。”
张亭是真心把他当做弟弟,替他按了电梯,说道:“我已经挑好地方了,很热闹的地方,十五楼,做工作室正好。你好好学,回来就可以帮我。”
电梯来了,徐蘅伸手抱了抱张亭,回家去。
最近这段时间一直断断续续地下雪,徐蘅出去的时候正好停雪,地面覆盖了薄薄的一层,踩上去的时候吱吱响,路上基本没人,大家都在家里过年,只有偶尔几个穿着新衣服的孩子在路上跑来跑去,玩那种简易的小炮仗,小小的一粒,扔在地上“啪”一声响,惊得停在路边的车时不时响起警报,小孩子就大笑着跑走。
徐蘅裹着红围巾,溜达着回家,站在自家楼下发了会儿呆,听到了汽车发动的声音,不知道是谁这大半夜的还开车出门,抬眼望去只看到个车屁股。
徐蘅有些魂不守舍地开门上楼,最近这段时间,他都在断断续续地收拾行李,准备之后退租,家里乱糟糟的,敞开的大行李箱就放在客厅正中央。他懒得开灯,把门关上后就摸着黑回房,黑暗中踩到了地上一个什么东西,差点摔倒,手扶在电视柜上,碰到了什么东西,“哐啷”一声响。
徐蘅心里一慌,忙伸手去扶,把差一点就要摔落到地上的玻璃绣球花扶稳,去开灯。
幸好,永不枯萎却又脆弱得一碰就会碎的玻璃花还完好如初,在灯光下,每一片花瓣都闪着莹润的光,好像有很多天上落下来的星星藏在里面。
徐蘅盯着花看了很久,吸了吸鼻子,找来一个大小合适的盒子,找来一件掉色松垮的旧毛衣,剪碎了垫在里面,将这朵玻璃花稳稳当当地放进去,填得一点空隙都没有,打碎的风险降到最低,盒子盖上,放在行李箱里。
他打开手机看了下,东京的温度和这里差不多,也在下雪。
陈昂的年过得很糟心,吃年夜饭那一晚,贺婉做主将陆依然也一起叫了过来,仿佛是对陈昂生日没有在家里过,连电话也没有接的报复。
饭桌上的气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差,周成安和陈婧一句话也不讲,甚至连眼神也不交流,吃饭的过程中,周成安不小心把一根筷子落在了地上,就落在陈婧的脚边,陈婧连眼睛也不抬一下,甚至在周成安说了句“脚让一下”之后也一动不动。
陈昂已经惫懒得连应付的笑容也露不出,陆依然也识相地不去多说话,陈正德向来是食不言寝不语的老式做派,饭桌上只有贺婉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着最近天气冷,花园里的好些花都蔫儿了,还有诸如此类的不痛不痒的话题,以一种让人恼火的若无其事,维持着表面的和平。
但这样的“和平”只维持到了饭后一小时。
当周成安一次又一次在陈婧的横眉冷眼之下吃瘪的时候,他试图在一直以来保持着妻弟的恭顺礼貌的陈昂那里寻找成就感,颐指气使地让陈昂帮他递一下电视遥控器,陈昂只当他在放屁,毫无表示。
周成安觉得自己面子不保,话里话外都在暗示讽刺着陈昂那“见不得人的小秘密”,陆依然有些不安地在沙发上挪了挪,试图转移话题,就在陈婧要开口打断的时候,陈昂直接站起来抓住周成安的衣领,一拳把他锤到了地板上,“哐啷”一声带碎了插着桃花的大立花瓶。
就在大家都反应不过来的时候,陈昂又把发懵的周成安从地板上拎起来,又是一拳头下去。
贺婉大声尖叫着:“住手!陈昂!住手——”
陈婧装作拉架的样子,直接一脚踩在了周成安的手指上,虽然只穿着毛茸茸的室内拖鞋,但还是痛得周成安大叫一声。
在陈正德暴怒的大声呵斥下,陈昂直接转身从家里出去了,踩着地上的桃花枝,花瓣铺了一地,连挂在衣帽架上的大衣也没有拿,“砰”声将门摔上,被迎面而来的冷风冻得一激灵,额角的青筋依旧激动得突突直跳。
陈昂坐在车上好一会儿才觉得通身暖了回来,打着方向盘开在只有寥寥几辆车的路上。
没有徐蘅之后,生活还是照原样进行,像一桌没有一点差错的精致的菜,看着仍旧热气腾腾色泽诱人,只有吃起来的人——陈昂自己,才知道索然无味,像没有了盐。
他把车停在了徐蘅家楼下不远处,支着手肘撑着脸透过车窗往外看,不知道看了多久寂寂无人的街道,才看到徐蘅慢悠悠地走在铺着薄雪的街道上,走走停停,时不时发呆出神,像个迷路的孩子。
他只是克制地看了一会儿,心里想了很多,然后就开车走了,从后视镜里,他看到徐蘅仿佛往他这边张望了一眼。
陈昂无事的时候总是会看着徐蘅送给他的日历出神,每过完一天,他就郑重其事地在日历的小格子上打一个小勾,日子仿佛就变成了这一个一个勾,他从来没有觉得矛盾过,既希望时间过得慢一些,又希望时间过得飞快,看一下徐蘅到底给他写了什么。
39
一个月还没走到尽头,陈昂要出差了。其实也不是非他去不可,到北边一个听都没听过的小城市查税收违法的案件,繁琐无聊但又非去不可,大家都不愿意去,来来回回,自然落到了资历最浅的陈昂头上。
“哎,年轻就是好啊,不像我们,老胳膊老腿还拖家带口的,我要是去了,我老公一个人带孩子我太不放心了。”
“是啊,不过小陈工作也不要太过拼命哦,要是拍拖的时间都没有就惨了。”
“哎呀你说什么呢,小陈这么优秀,不愁,女生从这里排到省局去。”
“小陈,陆局的女儿跟你认识吧,上回见你们一块儿说话呢。”
喋喋不休。
要是平时,陈昂笑笑也就过去了,说不得还凑几句俏皮话,办公室洋溢着老阿姨老叔叔们调侃又不失慈爱的笑,一片祥和。只是今日的陈昂分外觉得这样的氛围机械而虚假,笑不是真的笑,关心也不是真的关心,他仿佛抽离出了当下,冷眼旁观着自己游移于卷宗和电脑之间。
北方的工业城市,天灰蒙蒙,连冷风都格外呛人,路上薄薄的积雪被踩得脏兮兮的,往来人行色匆匆。当地税务稽查局殷勤地安排接风,陈昂完全没有了虚与委蛇的兴致,假称身体不舒服,连着喝了三杯,直接到了下榻的小宾馆,房间里有股挥之不去的呛人烟味。
陈昂和衣而睡,躺在床上,一只手手支着拿着手机,像之前的好多次一样,点进了和徐蘅的微信聊天界面,一直往上翻,翻到最顶上,再一点点地往下看,看到最底下,又点进了徐蘅的朋友圈。
徐蘅更朋友圈的频率本就不高,加之他已经从原来的化妆工作室辞职了,直播也停了好一段时间,朋友圈就更没有什么可发的。
陈昂无意识地一直上拉刷新,却刷不出来新内容。
他是空腹喝的酒,一阵阵的晕,眼皮上下打架,手一松,手机滑落下来。下意识闭上了眼睛,预料的疼痛却没由来,手机却没有砸到脸上,只是落在了脸侧,在松软的床垫上弹了弹。
怅然若失。
陈昂第二天起得很早,跟着带路的人七拐八弯地去了工厂林立的市郊,查上游开票企业,看生产规模,查账本收支,对发票领用数额,给法人和财务做笔录。流程很清晰,一点意外都没有出现,陈昂几乎是机械地完成着一步又一步,头昏脑涨。
如此天天地重复这样的工序,该收集的资料都整理好了,陈昂启程回去的前一晚,当地陪同协助的人说什么都不让陈昂躲了,饭桌上推杯换盏,酒不是什么好酒,菜也不是什么好菜——不敢铺张,只是热闹却半分不减,称兄道弟,从上个月有企业放狗咬人烧账本说到前天儿媳妇生了二胎,是个大胖小子。
陈昂根本没有放心思在饭桌上,不知不觉就被灌了几杯,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他撑着椅背站起来,走到饭馆外面,吹着冷风,点了根烟,抖了抖烟灰,摁开手机的一系列动作好像已经成了输入的程序,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又一次点开了徐蘅朋友圈,无意识地上拉松开刷新。
这一次却有新内容。
没有配任何一个字,只是一张图片,一张机票,关键信息打了马赛克,但目的地清清楚楚地写着东京,仔细辨认着时间,马上就要起飞了。
“哎,这位先生,劳驾别堵着门口啊,旁边让让成吗。”
陈昂退到旁边,喃喃地说道:“不好意思......”
到了散场的时候,饭桌腿边堆了好几个空了的酒瓶,陈昂也忘了自己喝了多少,走起路来直发飘,臂弯里搭着厚羊绒大衣,自己摸着墙回房间去,皮鞋踢在门边。
他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坐在被烟头烫出好几个洞的地毯上,脑袋也发飘,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砰砰砰——”
敲门声。
“小陈啊!没、没睡吧,咱们再、再喝!谁、谁先趴下谁——”
隔着门,发着酒疯的同事被酒店的工作人员劝走了,嚷嚷的声音越来越远,一切重归寂静,摆在床头柜上的电子钟滴答滴答响。
陈昂突然踉跄着站起来,粗暴地打开自己的行李箱,把里面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东西一股脑全部翻倒出来,东西落了一地。他把每一个裤兜和衣兜都掏了一遍,衬衫西裤被揉得皱巴巴,洗漱用品也滚得到处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