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涡眼(40)
应程慢悠悠坠在后头。
看前面人边喊边骂,偏离航向,半点不拖泥带水地栽进了路旁的绿化带里。
人影不动了。
应程缓步靠近,半蹲下,眼底浮现挑衅的笑意。
“姿势不错。”
“你大爷!”
唐星辰躺绿化带里怒骂一句,猛然伸手,将应程也拽了进来。
一个滚身把人用力按在地上,二话没说,拿拳头开揍。
应程也不是乖乖挨揍的人,膝盖顶开唐星辰的腿,手照他肚子上掐了把,一点没收劲儿。
唐星辰倒吸一口冷气,面容紧绷,脑门重重磕向对方锁骨,亦是完全不手软。
应程疼得没忍住爆了句粗口,低下头,张口咬住了他肩膀。
唐星辰头皮发麻,五官扭曲,不甘示弱报复性地咬回去。
应程虎口蓦地一疼。
两人滚倒在草地里,打得全无章法,只管发泄,怎么粗鲁怎么来。
弱不禁风的矮小植物压瘪一片,衣服头发沾满了草屑,绿化带像是被蝗虫席卷扫过,两人终于打够停手。
各自滚到一旁,向天平躺。
夕阳终是坠落尽头,灰蓝色的天与夺目余晖交染,短暂地纠缠不清后,化为浅金色逐渐从眼底褪去,深重暮色悄然无声,侵袭而至。
迟暮过后,是初冬寒夜。
应程盯着那片越来越淡的残阳,抬起右手,映出虎口上清晰的牙印。
“舒服点了么。”
唐星辰微喘着气,内心平复了几秒,散漫道:“这么善解人意。”
应程说:“不然怎么是爱骗人的渣男。”
唐星辰失笑了声,眉目渐渐舒展。
先前那股挥之不去的痛苦和无力,似乎在这片刻的胡闹中,被不知不觉转移到了别处。
不论对方是否真的猜出了什么,又或者盲目地在安慰。
总归挺管用的。
他由衷说:“谢谢。”
“不用,”应程坐起来,滑板拎到手边,弹了弹,“看在它的面子上。”
“去你的。”
唐星辰不轻不重踢了下他小腿。
随后又道:“上板还是没学会,你这老师当得也太差劲儿了。”
应程把板翻过来,拍他肚子上:“起来,学不会今晚别走。”
唐星辰拽住他胳膊,身体一跃而起。
“学不会今晚上你家住。”
……
唐星辰认真做一件事,效率还是很高的。
上板、滑行和荡板以最快的速度学会,短短一小时内,已经能踩着滑板自由来去。
不过学会归学会,他最后依然跑应程那儿蹭住去了。
没有其他原因,单纯的不想面对唐世德而已。
心情复杂,理不出头绪。
唐星辰目前除了不让自己添乱,似乎也帮不上多少忙。
说不定再擅自插手,老东西又是一副要弄死他的架势,所以干脆选择回避。
每天不是到这个人家里住住,就是到那谁的地盘蹭蹭。
活得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但心底的那份阴霾却在无声无息中,一点一点变浅变淡,化进了寒冬的雾气里。
最终被冰雪覆盖,于阳光中消弭。
—
十二月中旬一到,气温再次直线下降。
应程的那床棉被终于从计划里出来,盖在了床铺上。
高三上学期还剩一个多月,他久违地接到了秦歆竹的电话。
座机拉黑了,这次对方换了个移动号码。
“你爷爷的寿宴快到了,你需要出席。”秦歆竹说。
听筒里的语气依旧是平淡、没有起伏、不带感情。
时隔如此之久,应程奇迹般平静了许多。
听到让自己烦躁厌恶的声音,不仅可以心平气和,甚至还能有点兴致与其周旋。
“让我去,你们也不怕丢脸?”他说。
省委书记的寿宴,按照应家以往的排场,不用想都知道会请哪些达官贵人。
大大小小的富商和官员,美名其曰为朋友,表面你来我往地阿谀奉承,眼里满是假惺惺和掩藏不住的算计,无一不是逢场作戏。
小辈们待在一块儿,也是少不了攀比或讨好。
应程从小到大,见识过没上百次也有几十次了,光想想都觉得无聊又烦。
秦歆竹说:“这是规矩,你是应家的后辈,不可能不露面。”
“谁想去谁去,”应程哂笑,“我和你们应家没半点关系。”
“你否认不了。”
“那又怎么,就算我一辈子挂着这个姓,你以为你们还能要求我什么?”
秦歆竹忽然止住了话头。
良久不曾出声,应程以为她不准备说了时,那边深吸一口气——
“阿程,算妈妈求你。”
应程无所谓的表情定在脸上。
秦歆竹逐字逐句说:“这次过后,我不会再干涉你的任何事情,你过来露个面,好吗?”
时间分秒漫长地流逝,直至挂断,应程没开口讲一个字。
通话结束,屏幕熄灭,归于平静。
他终究是小瞧了秦歆竹,也高估了自己。
他做不到心平气和。
—
机械电子音像爆炸的沸水,响彻在整间包厢里,持续地拍打耳膜。
罗天锡将烟屁股捻进暗棕色酒杯里,扭头问身边人:“上次说KTV无聊,今天又想来了?”
他才和一帮兄弟开了包厢准备打牌唱歌,就接到了应程电话,说是要过来。
“没事干,”应程从烟盒抽出一根烟,咬进齿间,“找你喝酒。”
“得了吧,还在我面前撒谎。”罗天锡勾住他脖子,往自己这一拉,“跟我说,哪不痛快了?”
应程眼眸垂下,长睫盖出小片阴影,遮挡了眼底的晦暗,自顾自点火。
烟尾冒出猩红的一点,他吸了口,才说:“秦歆竹打电话给我了。”
噪声太大,周围吵得不行,罗天锡只听清前三个字。
他抓过烟盒,摔在拿话筒飙高音的哥们儿身上:“你他妈小点声!”
飙高音的兄弟翻了个白眼,将话筒声音调小。
“秦歆竹又干嘛?”罗天锡延续方才的话题。
应程淡淡道:“她让我出席老头子的寿宴。”
“去啊,我也去,”罗天锡哼笑,不着调说,“带一帮小流氓去给他贺寿。”
应程顺着他说:“嗯,第二天你这流氓就得在监狱里做。”
“多威风啊,出来还能吹自己蹲过大牢。”
没正形地调侃几句,罗天锡换了个认真的语气,悉心告诫对方。
“阿程,别勉强自己,你妈她……我也不好说什么,但人一辈子有那么长时间,你不能陷在这里边,总有一天要出去的。”
他捏捏他肩膀,说:“做你想做的,有什么事我陪你扛,对吧?”
应程笑笑,拍了下他脑门:“别煽情,多恶心。”
罗天锡一把推开他,骂了句没良心的。
最大的豪华包厢里窝着十几个男人,除了喝酒唱歌,个个都在吞云吐雾。
有人吆喝着要喊陪酒小姐。
罗天锡警告说:“要浪滚出去浪,我弟弟在这,注意点啊。”
“罗哥,”一位看起来得有一米九的大高个,没脸没皮地冲他耍赖,“咱们这些大男人在一块,总得找点乐子啊,玩素的不玩荤的行吗?”
“我管你素的荤的,没门。”
大高个屈服,无奈道:“得,你说了算。”
满屋子烟酒味缭绕,应程待久了觉得有点闷,说:“我出去透口气。”
罗天锡把钱包扔给他:“里面有黑金会员卡,找服务员再开几箱酒过来,你要吃什么自己点。”
应程推门出去。
先上了趟厕所,而后找服务员下单酒和零食,让他们送进A10包厢。
他没立即回去,站在一条相对安静的过道里,靠在墙边醒酒,手里有一下没一下转着罗天锡的钱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