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涡眼(25)
洗碗池里的水渐深,淹没了锅碗,聒噪的淅沥声变得温厚。
一道恍惚的音乐前奏,趁人不注意,无知无觉融进了水声里。
应程不知何时拔掉了耳机线,歌声绵延又突兀地自音响流出,不经意敲在旁人的神经上。
唐星辰动作一顿。
他听见应程跟着伴奏,低声哼起了歌。
如何 找个荒岛
向未来避开生活中那些苦恼
如冬天欠电炉 双手拥抱 可跟天对赌
无论有几高 就如绝路
……
这是首粤语歌,唐星辰曾经听过几次,名字叫《天梯》。
歌词和旋律坚定温和,可应程唱歌时声音比以往更低。
带着股掩藏在其中,绕不开化不掉的消极失落,与原声形成鲜明对比。
听上去让人忍不住难过。
应程背对这边,电脑椅挡住了身形,只能看见搭在扶手边的胳膊,瘦长而有力。
旋律仍在继续,他停了下来。
须臾后,沉淡嗓音穿插于歌声里,再度响起。
应程说:“今天谢谢你。”
语气平淡,缺少起伏。
仿佛要把情绪弱化到一个自己都能忽略的地步。
若是今天唐星辰不在,他压根不会打电话给罗天锡。
最大可能就是独自留下,和那帮人硬碰硬。
并非为了方淮,也不是为了其他任何谁。
他只是无所谓,不在意自己变成什么样。
“应程”这个名字被赋予了太多条条框框,所包含代表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他不过是一个失败的劣质模型,站在被摒弃的沟壑中,成为了透明的存在。
没人看得见他,他也看不清自己。
然而世界运行,总会出现一些不按规则排列组合的线条。
有人无意间闯了进来,宛如偏离五线谱的乐符,挣脱框架,跌跌撞撞,和自己掉进了同一座山谷。
那人说。
多大点事儿啊。
然后朝他递出手,短暂地拉了他一把。
第16章 禁锢笼
吃晚饭前,应程去了趟医院。
方淮右肘脱臼的关节已经复原。
除了有头晕恶心等轻微脑震荡的症状外,身体其他部位暂未发现损伤。
一干人包括方淮自己,瞒着他父母说是打球不小心撞的,打架一事只字未提。
应程到了后,确认他目前无大碍,私下找方淮父母聊了几句。
他实话实说告诉对方,是和另一帮人起了冲突,自己作为队长没照顾好方淮,在此向夫妇俩道歉。
方淮父母追问那些人是谁,应程说不清楚,那地方没监控。
后续谈话不了了之。
不过好在,夫妇俩尽管很生气,但没当着几个男生的面表现出来。
客客气气把人送走了,似乎没有要追究的意思。
离开医院,队员们终于卸下心口大石。
忙里忙外了一天,大家疲惫地道别,各回各家。
与此同时,应程收到了罗天锡的消息。
【西依锡】:王三涌和黄毛在住院治疗,我手底下的人看着,医院多事报了警,不过剩下那伙傻逼嘴挺严实的,警察没挖出来几个字
【西依锡】:这事算解决了,但是阿程,我说句实在的,以后你身边那些金贵的小东西,再出什么幺蛾子,你最好不要再管,他们是没什么,他们家里人可没那么好糊弄
【西依锡】:你自己注意着点,别被人坑了
应程停顿片刻,回:知道。
才点击发送,手机屏幕忽地一暗,有电话进来了。
应程指尖顿住。
上面显示的数字很眼熟,是个座机号码。
一般只有秦歆竹才会用座机打给他。
没响到第三声,应程面无表情摁了挂断,随即拉黑。
手机扔回兜里,人行绿灯亮起,他只身走入斑马线的人潮里。
—
本以为方淮那件事告一段落,可没想到,罗天锡一语成谶。
国庆刚收假,方淮父母转眼就把事情上报给了学校。
他们以应程身为篮球队长,却私自带领队员去校外训练,甚至与校外人员发生冲突导致同学受伤住院为由,要求学校通报批评记大过,并且撤去队长头衔。
如若不这么做,便要将此事揭发给教育局,让他们好好调查一番,附中是否尽到了关心保护学生的义务。
第二节 课下课,其他人上操场做课间操,应程被喊去了班主任办公室。
吴融神色瞧着还算平静,指了指跟前的凳子:“坐吧。”
应程没坐,直截了当道:“是不是方淮那件事?”
他和篮球队其他人不是同年级,还是曹章提前给自己透露了消息,说方淮爸妈来找麻烦了。
“消息很及时啊,”吴融也开门见山说,“那老师不跟你兜圈子了,现在对方家长已经闹到了学校,领导们也正在考虑,是不是要真的给你记大过——说说看,你是什么想法?”
应程面部表情匮乏,语气冷淡:“没有调查,没有对峙,直接给人定罪——附中领导的脑子比摆设还废物,连勉强好看都做不到,我能有什么想法?”
“……”
吴融被他这句猖狂的发言给气笑了:“你是真不为自己留一点退路啊,打算破罐子破摔,全得罪个干净是吧?”
“我说错了吗?”应程咄咄反问,“私自带领队员去校外训练,哪个私自?谁带领的?谁组织的?训练又是从哪得来的结论?”
“或者我这么说,”他丝毫不怵地与吴融对视,“方淮他爸妈大概不知道,出去打篮球是方淮组织的吧。”
“按照这个逻辑,我是队长记大过,他是组织人,是不是也得来个警告记过?”
等应程说完,吴融心情顿时五味陈杂了起来。
没想到自己带出来的学生,不仅成绩优秀,口才也挺了得。
一番条理清晰的辩论,差点就将他叭叭懵了
吴融清清嗓子,给自己找回面子:“行了啊,我不是喊你来练嘴皮子的。你说得没错,在未经过仔细调查之前,学校确实不该随便下定论。”
“但是应程啊,”他话音一转,变得严肃,“有些事情并非你想得那么简单,你是学生,可人家不一定拿你当学生看。”
应程不由皱眉。
隐隐觉得对方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会让他心情不那么愉快。
吴融抽出张白纸,白纸上罗列了几段黑色字体,而最上方,印着十分显眼的“应程同学处分”大标题。
他点了点纸面,说:“这个呢,原本是一定会收进你档案的,它会跟着你一辈子,让你有口说不清。”
方淮爸妈和某位校领导关系很近,明确表示了必须要应程付出代价,同时还得退出篮球队,让方淮担任队长。
闹也不过是闹给别人看,学校只需要一份“迫不得已”的正当理由。
至于应程是不是真的无辜,没人在乎。
一个微不足道的牺牲品而已。
吴融悉心告诫道:“书本里学不到的东西,现在别人教你了,有些事情能不掺和就别掺和,任何情况下,保护自己才最重要。”
他把那张处分通告,当着应程面放进碎纸机,盯着它一点一点碎成渣屑
“今天早上你母亲来了趟学校,说你最近在和家里闹矛盾,现在住亲戚那儿,”吴融说,“和家里打个电话,别让你母亲惦记,她为这事操了不少心。还有,她带了些东西给你,放学后记得拿走。”
应程半晌没出声。
吴融说的每一句话,都处于他意料之外。
原本必然要闹大的事,因为秦歆竹的插手,亦或是说因为应家的插手,从高高举起到轻轻放下。
他的学业、前途、包括那个劳什子队长,不会受到一丝一毫影响。
他无比厌恶的东西,临到关键,竟成为了兜住自己的那张底牌。
然而应程并不感动,也没有动容,唯独觉得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