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草(3)
高一开学初,他妈给他转了一笔钱当作学费,顾西园本来不想要,但是不要也没办法。而他妈妈则觉得儿子需要的只是这笔钱。
“妈妈要结婚了。”电话那边的女人说。
入秋后徒有其表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顾西园给爷爷盖好被子,出去接电话,其实根本没必要,他本来也没话说,只能听那边不停地讲。他妈的离婚申请已经提了两年,他爸则始终不见踪影,今天两年期满,他妈终于摆脱了前夫,走向新的生活。同时还摆脱了前夫老年痴呆的父亲,和刚上高中的儿子。
那边讲了很多,比如请顾西园原谅自己,没有人生来就有义务为他人付出一生,每个人都可以在走上了错误的道路后选择回头,顾西园也没有必要为他不负责任的爸爸擦屁股,一旦成年最好也离开这个破碎的家,等等。
又说现在的先生很爱护自己,很宽容也很善良,虽然自己之前还没能成功离婚,但两人已经一起生活了很长时间,有一个快满一岁的小女儿,叫“沈东临”——好像顾西园能从这个名字里感受到妈妈平等地爱每一个亲生骨肉似的。
“妈妈爱你,”最后又说,“你要念高中了,自己照顾好自己,缺钱的时候,就给妈妈说一声。好不好?”
通话是怎么结束的顾西园都不知道,再次接通时,他还以为是他妈有什么话没说完,那边却叫他“顾西园同学”,说有人看上了他的一幅画,要见他一面。
山海间艺术馆举办的青少年工笔画展,在全省的投稿中选了四十多幅展出,其中拿到金奖的《沐浴朝阳》,纸本设色,作者是市立高中高一年级的学生,名字叫顾西园。
画面里一个老人坐在竹背交椅里,早晨在阳台晒太阳。采用没骨法描述的阳光,纤毫毕现的白发,结构稳定的布局,无不显示出作者小小年纪已有很好的悟性。
负责人讲解画作说:“画作主角是作者的爷爷,他的创作思路也很有趣。罹患阿兹海默症以前,爷爷每天早上都喜欢在阳台上喝茶下棋,患病之后,不会煮茶也不再下棋,却仍然喜欢早上呆在阳台。有天早上他上学前,看见爷爷坐在阳台上凝望阳光。因此把这一幕记录下来,晨光与爷爷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物。”
听解说的人里,有人感兴趣,更多的人只觉得无聊。大家耐着性子,还要装作“哇塞”鼓掌,只为了陪一对父子。事实上,负责人讲解的对象也是这对父子。
“你觉得怎么样?”父亲问。
儿子从游戏机里抬头,随意看了一眼:“成。”
“态度端正点,”父亲不轻不重斥责了一句,又对负责人说,“金奖这孩子不错,叫过来见见吧。”
晌午一辆宾利接了顾西园来到城西茅家的云顶山庄,要见他的人叫茅清秋,一个经常出现在财经新闻里的名字,轿车从山脚开到半山腰,从庄园外开进巷陌里,开到临湖的一栋住宅边,高大的柠檬桉隔绝在四周。
茅维则窝在沙发里打游戏,母亲贺文妍切好了水果,准备了琳琅的茶歇。那幅获得金奖的《沐浴朝阳》已经挂在茅家客厅里,茅清秋站在画前观赏。贺文妍说:“维则,不要打游戏了呀,一会儿人家同学就来了。”
茅维则不耐烦了,狂按游戏手柄说:“关我什么事?是我要见他吗?”正说着,门铃响了,贺文妍拖曳着长裙去开门,助理领进来一个穿着市高校服的学生。他看上有点拘谨,皮肤白皙,头发半长,盖住耳朵尖,有一双水亮的眼睛。贺文妍一眼就喜欢上这孩子,这正是她想象中,干净、秀气、有书生气质的少年人,奈何两个儿子都与她的期待大相径庭。
“你是西园吧?快进来,”贺文妍笑眯眯的,“穿这双拖鞋——老公,维则,西园到了。”
顾西园捏着衣角,紧张得手心都是汗,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被叫到这看似与自己是两个世界的家庭里。
他跟着贺文妍穿过门廊,两边墙面上挂着艺术画作,多宝阁上也放置着各类艺术摆件,似乎是具有文艺气息的人家。会客厅里,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画,爷爷在画框里微眯着双眼,看向孙子。
“操!”
沙发上一个人弹起来,摔了游戏手柄,吓了顾西园一跳,那人恶狠狠地看过来。
“这是我儿子茅维则,和你一样读高一。”贺文妍说。
“小顾,你好,”画前的男士走过来,很有派头地和顾西园握手,“我叫茅清秋,是我找你过来的。”
“您好。”顾西园连忙握住茅清秋的手,他的头发用发蜡打理过,身上散发古龙水的气味,很像各种意义上的成功人士。茅清秋请他入座,那一家人像对待某种奇特物种似的,围着顾西园。
“不久前我收到山海间的画展邀请,”茅清秋说,“今天上午和我儿子一起去的。我儿子最近刚开始学国画,热情高涨,他一眼就看到了你的《沐浴朝阳》,跟我说这幅画太美了。后来负责人解释才说,你的画拿了金奖,维则眼光不错。”
顾西园胆战心惊,感觉自己被“眼光不错”的茅维则瞪了好几眼,一时间莫名其妙。
“您……是想买我的画吗?”顾西园试探着问。
“买画?不,”茅清秋说,“我想买你的另一样东西。”
茅清秋笑着看了他儿子一眼:“维则学画,我们给他找过好几个老师,他都不喜欢。其实,我也觉得,教国画的老先生,身上都有股迂腐的死气。维则年轻气盛,受不了这个。我想着,也许给他找个同龄的伙伴,会不会好一点。你说呢?”
顾西园听明白了,自己是被找来陪太子攻书的。
他的心情一下从忐忑变成好笑,来前他还幻想,对方画高价买下他的画,一举解决他的经济困难,结果一幅画算什么,对方根本看上的是他这个人。
并不因为他的水平比银奖铜奖更好,也许只是因为他是其中唯一一个“同龄人”。
“我不觉得自己有能力去教别人,”顾西园礼貌地拒绝,“我自己都还跟着老师学习呢。而且,对不起,茅先生,我目前念书的课业压力也挺大的,可能没有空余时间。”
“我知道,我知道,”茅清秋打断他,“你在市立高中念书,陈助给我发过你的成绩单,成绩很好嘛,还拿奖学金。不过要我说,公立校确实不够大气,一等奖学金只有八百块钱……”
他说到这里,茅维则发出一声不可思议的嗤笑。
茅清秋尽管没有笑,但他的意思也很明确。
顾西园忍不住争辩:“也还好吧……”
“今年东外的一等奖是多少钱?”茅清秋问茅维则。父子两唱双簧一样,茅维则用嘲弄的口吻说:“两万五。”
顾西园:“…………”
茅清秋对他两手一摊:“你看。小顾,虽然我不买你的画,但是我很欣赏你的才华,如果你愿意不吝赐教,我能给你提供很有竞争力的经济条件。每节课付你时薪两百,怎么样?”
会客厅巨大的电视墙上好像长出个黑洞,把茅清秋的声音吸进去,对着顾西园的耳朵喷出来——“时薪两百……”、“两百……”“百……”。
贺文妍冷冰冰的,柔软得蛇一样的手缠住顾西园。他还没能从上一句话里回过神,就听见贺文妍说:“老公,东外去年的重点率是不是比市高更好来着?要不,把西园转到东外来,和我们维则搭个伴儿也好啊。”
顾西园顿时头晕目眩。
他对东区外国语是久仰大名,川城的学生没有不耳熟的,这家私立名校以学费高昂、竞赛成绩优异、出国率高闻名,每年都有家长挤破头要把孩子送进去,但是东外收学生的标准很高。
顾西园从没想过去读东外,更没想过自己的生活会在平平无奇的这一天下午,被一家人当橡皮泥一样随意地捏来捏去。他脾气一向很好,此时也忍不住想大喊一声“你们到底是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