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草(2)
其实费城的老板还算不错,他问过十多个画室,听说他没拿到学位,都二话不说发了拒信,费城还愿意给他一个机会,教了一个月下来学生反响不错,又涨了工资。没料到还是事发了。
他心想也许老板的意思是,只要没人知道,他还是可以继续上班的,可惜毕竟被发现了。费城是一座地理偏远的三线小城,究竟谁认得到他,知道他的过去?一想到这个,顾西园就开始头痛。十分钟后他的侥幸心理就没了,画室发来消息,通知他抽空去把自己的个人物品领走。
“……”
顾西园盯着屏幕发了一会儿呆,把猫舍的网页关掉了。
第2章
“顾老师……”前台小姐姐坐在电脑后,偷偷看他。
顾西园戴着针织帽、口罩、大围巾,包得像个木乃伊,回画室拿东西。他特意选了人少的时间,不过看前台的表情,可能所有人都知道了。好事不出门,坏消息却不胫而走,人人都爱好八卦。
“顾老师,等等!”前台叫住他,“呃,你的东西都在这里了,你看看有没有遗漏的,我去给你拿。”
顾西园没说话,站了一会儿,大概明白了是要他别进教室的意思。接待台上放着他的水杯、巴掌大小的盆栽、几只马克笔、两个本子。东西很少,他一边装进背包里,一边有人从教室里走出来,大概是认出他了,本来要走的,却站住脚,小声地叫他顾老师。
是他教过两个月的学生,习惯不是很好,画画时会把小指头磨黑。
“老师,对不起,”那孩子很忐忑地瞅顾西园脸色,“昨天我小叔叔来接我放学,我跟他说了老师和他一个学校的事,我小叔就……就说,那个……”
虽然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顾西园还是立刻就明白了,原来是校友遍天下的错。
那孩子鼓起勇气:“是真的吗?老师,你的画很好啊,为什么要抄别人的?!”他有点急切,上前两步:“为什么不靠自己的能力毕业?你说我只要坚持学下去,以后也会画得很好,是在骗我吗?就算可以去马德里读书,就算可以到画室做老师,也会觉得自己不如别人吗?可是我觉得老师你真的很好,为什么不相信自己?!”
他眼里像有两团燃烧的火焰,顾西园简直不敢直视,谩骂与鄙夷尽管来,一个学生真挚的感情却让他无法承受。他开口想说点什么,第一个音节却沙哑得自己都听不下去,只好狼狈地攥着背包逃跑了。
顾西园又在收拾行李。今年秋天他辗转来到费城,被这座城市热烈绽放的三角梅吸引,以为自己可以留下来,几个月过去,却要在最冷的时节再次离开。
这一次他添置的东西比以前都多不少,尤其是两瓶梅花、一只盆栽,不知道该怎么带着走。更不知道下一站走去哪里。
下午又头痛,找了药吃,怀疑自己被北方的冬季揉碎了又重新拼合起来,骨头缝里都是冰碴子。快到晚饭时间,有人打来电话,说要和他当面谈谈,顾西园还以为是来骂人的,那边却说请他吃饭,订了市中心一家私房菜,有重要的事商量。
“最好发个二十到四十页的作品集给我邮箱。”对方说。
顾西园挂了电话发怔,忽然有种时来运转的预感。
但是下次能不能约午饭,出门的时候他又想,费城的冬夜太冷了,下起雨,到处视线迷蒙。市中心张灯结彩,摆着或大或小、头顶金色星星、挂满彩灯与礼物盒的PVC冷杉。Jingle Bells响彻街头巷尾,今夜是平安夜。
住的地方离主城区太远了,进城顾西园才想起来,原来今天已经是二十四日。
对方订了包厢,服务员领着顾西园进屋,推开门,只有一个老先生在,正戴着老花镜看平板,镜片发射出熟悉的画面色彩。顾西园看见他的脸,有一瞬感到难以置信。
“请坐。”老先生说。
他的身体顺从对方意愿入座时,头脑还在神游,像个傻子,连怎么说话都忘了。对方却不这样觉得,只道这看上去文文弱弱的青年怎么有点冷淡的样子,进来后一句话也不说,睁着一双黑黢黢的眼睛。
“顾先生,”老先生说,“久闻了,我看过你在马德里的画展,对你很有兴趣。”
顾西园局促地点点头。老先生似乎觉得他挺有意思,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唐卓老师,”顾西园说,感到这个名字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点微妙的不好意思,“阳城美院的官网上有您的照片。”
老先生放下平板,屏幕上播放的是顾西园发给他的作品集。他脸上露出些许笑容:“看来大家彼此都认识很久了,挺好的,说话也省点功夫。西园,老头子就直白一点说了,我知道你刚从马德里毕业,不知道愿不愿意跟着我继续学习呢?”
窗外电视塔骤然点亮,白胡子老头驾驶驯鹿一闪而过,欢快的音乐穿透双层玻璃。
顾西园一瞬间就被击中,但是很快就冷静下来,深深的茫然与不可思议浮上心头。
“我……我向阳城美院提出过学业申请,没有通过……”
唐卓说:“不是进入学院,是拜我为师,进我个人的工作室。”
顾西园又嚅嗫道:“我、我其实……”如果唐卓早一天找上门,他可能还蓄足了一点勇气,然而今天已经全部泄光了,老板和学生的话不停鞭挞着他,只好吐露实情说:“我其实没有毕业……我的毕设出了点问题。”
他都不敢看唐卓的脸色,生怕唐卓反问自己是什么问题,而说出那两个字简直比凌迟他还痛苦。
不料唐卓却说:“这我知道,你的事情有点复杂。不过没关系,我以个人的名义邀请你,不必管学校那一套规矩。唯一需要在意的只是你自己的意愿。”
这天晚上的松鼠桂鱼是什么味道、鱼松鳝丝是什么味道、蜜炙火腿甜不甜、酒香不香,顾西园全没有印象了,只记得自己心里甜得发苦,陷入幻想的同时不断惊醒,就在恍惚中结束了饭局,和他从小的精神领袖唐卓交换了联系方式,迷迷糊糊地找到回家的路。
到小区门口时,卖花的老太太居然很早就收摊了。顾西园想着别的事情,在门口多站了一会儿,那老太太早就认识他了,摸出口袋里一朵红线穿起来的小雏菊,塞给顾西园。
娇嫩的花叶有一点卷曲。
“今天花卖完了,给你这个。”老太太说。
“啊?”
顾西园有点哭笑不得,他想自己和老太太也不知道是谁在照顾谁,老太太需要早点卖完回家,而他看上去很需要人安慰。
今天是他最开心的一个夜晚,仿佛行走在微风吹拂的湖面上,飘飘然、醺醺然,尽管不知道哪一刻又会泥足深陷,但他早已习惯这种时刻伴随着不安的短暂幸福,如同吮吸针尖上的蜜糖。
经过楼下时长椅上好像坐着一个人,但他完全没注意到,一门心思地路过,直到交错的霎那仿佛心有灵犀一般,一楼人家披挂的圣诞彩灯忽然亮起,驱散了那人身上的阴影。
贺循穿着风衣外套,傍晚下了一场雨,他肩上披着细碎的、云絮般的水珠,静静看着顾西园从他面前走过,两步后停下来,回过头,表情很诧异。
地砖上蓄满无数碎裂的水镜,倒映灯火、夜空与贺循锃亮的皮鞋,顾西园傻愣愣的模样落在水镜中,有着一触即碎的脆弱。他看着贺循像一尊沉默的坐像,脸上表情很淡,多少年过去了这人还是如此,待在遥远的孤岛,只有一条被潮水淹没的、偶尔才会出露的小径与人间相连。
十二月二十四日,这是个特别的日子。
看见贺循的时候,顾西园终于想起来,这天是自己的生日。
第3章
贺循与顾西园原本生活在两颗轨迹不会交汇的星球上,直到七年前某个周六的中午,顾西园刚喂过爷爷吃饭,伺候老人家躺下睡午觉,一个电话打到他手机上,是他离家两年的妈妈。没有这个电话,他都快忘记妈妈的声音是怎样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