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草(24)
落针可闻。
好一会儿贺云度才捏着睛明穴说:“我希望你慎重一点,不要捏造事实。无论你们是什么关系,都不会影响我之后的态度。”
“不是吗?”
不知怎得,顾西园生出一点勇气,问贺云度:“贺循不是这样说的吗?”
他感觉比刚才更安静了。
房间里好像产生了黑洞,把所有声音、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吞没。
“文妍同我说,高一他们找了你来,教维则画画。你与维则是同班同学,比贺循还小一岁,见面的机会都不多,甚至都不熟。贺循告诉我你们只是玩玩儿。”
顾西园晕了一下,心想怎么还带骗人的。
贺云度似乎在跟他探讨:“我是一个传统的人。教女儿与外孙的方式也很保守。一个家族要生生不息,最重要的就是我教给他们的,各司其职,按照既定的轨迹行走。贺循没有选择自己人生道路的权利,他将来就是跟一个女孩儿谈恋爱,也得过我这一关,更别说做出这种事。”
“……您以为贺循应该和什么样的人谈恋爱?”
贺云度稍摇头:“你这样的不行。”
顾西园以为他要说男的和男的怎么搞到一起,贺云度却说:“我了解过你的背景。你的家庭首先就不完整,一个破碎的原生家庭对后代的性格与心理健康都有很大影响。你的母亲打离婚官司改嫁,没有教过你承担责任。你的爷爷常年卧病不能自理,需要你兼顾学业的同时照顾他——”
顾西园打断说:“您的意思我不应该照顾自己的爷爷?”
“我的意思你是一个容易被感情左右,无法理性思考的人。你没有考虑拨打街道求助热线,或者联系社区日间照护,一味凭感情做力所不能及的事,事实证明没有别人的帮助你的确做不到。是清秋为你联系的疗养院,解决了你爷爷最后的一年。转学到东外,申请奖助金,也是清秋帮忙。实际情况决定了凭你个人的能力是走不了多远的,遑论与贺循相伴?那孩子人生的道路比你长远得多。”
顾西园短短的十七年人生被贺云度用平淡的语调扒了个干净,只要想象一下这些背景资料经过多少人的手,才最终到达贺云度的桌案上,他就感到自己赤衤果衤果暴露在好事者的眼前,被人背地里评头论足。
贺家的人擅长用这种波澜不惊的态度解决他们面前或大或小的问题。
顾西园一向最爱贺循的冷静,直到他被同样冷静的贺云度当成问题来解决。贺云度不羞辱、不斥骂他,只是讲道理、摆事实,已经让顾西园遍体鳞伤。
“还有你父亲的问题。”贺云度说。
像把顾西园套进挂钟里,拿他脑袋撞钟。
“贺循曾经联系过公司的顾问律师,为的是你父亲欠下的赌博债务。你父亲迄今为止还是失踪人口,一个嗜赌如命、欠债不还的父亲,对孩子而言就是定时炸弹,我想他以前没有给过你好的影响,日后恐怕也会成为你的麻烦。你与贺循在一起,难道想让他为你还父亲的赌债?”
“当然,那点钱不算什么,”贺云度又说,“但我想重要的是你的态度。你对贺循来说,是一个玩伴,一个消遣,还是一个麻烦?”
贺云度甚至不用观察顾西园的表情,谈判桌上一个高中没毕业的小子都够不着他的小指头。
“你能在学校名列前茅,也是一个优秀的孩子。但是不适合跟贺循走太近,这样只会让你们彼此都丧失自己的人生。如果你能头脑清醒一点,元亨可以给你提供之后的助学金和生活费用。”
顾西园越听越绝望,到最后麻木了,有点破罐子破摔地心想就算把他塞回娘胎重新生成女孩儿贺云度也不会满意,他说得很清楚了,因为顾西园不良的家庭背景、不够聪明的脑袋,以及身上有很多麻烦。
“我可能不会清醒,”顾西园一边想贺云度身上有没有速效救心丸,一边说,“只要不是贺循亲自跟我说分开,我就不会离开他。”
秘书都好像紧张了一下,害怕董事长突然脑溢血。
贺云度只是冷冷地看着顾西园:“你是不是以为,贺循因为你留在国内念大学,就会为了你放弃他的家人?”
那天直到结束两人也没有达成共识。虽然顾西园完完全全被贺云度打落到尘埃里,却没有被打败,自顾自地撑着一口气。
之后联考报名、彻夜画稿,居然还能有条不紊地生活下去,觉得贺循多多少少还是影响了自己。至少顶着贺云度的气场说的那句话,用的是贺循的语气。他猜想也许贺循真的对贺云度说过一样的话,才会格外激怒贺云度。
顾西园原以为先来找自己的会是贺文妍。这位生活在自己幻想中的妻子与母亲,被顾西园硬生生打碎了美梦,不知道会怎么面对这个她从前很中意的小老师。
后来被茅维则约出来,带到医院去,才知贺文妍住院了,生的什么病也不敢问,万一是被气出来的。
贺文妍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们哪里对不住你,你为什么要对贺循做那种事?”
第二句话是什么顾西园就忘了,后面说了什么全都忘了。只记得当时那种,好像自己是强|上了人家的登徒子,被对方家长提来问责的感觉。
顾西园每天都过得像打擂台一样疲惫,只能从贺循那条没有记录的,承诺寒假回来陪他的电话回忆里汲取力量,想要新的联系,那是没有的。
第23章
再然后茅清秋也找过来,转达贺云度的意思。
“你是打算考到阳城去,跟贺循一个地方念书吗?”
说到这顾西园其实也挺佩服贺云度,他不承认贺循是在跟男生谈恋爱,却能猜出来贺循是因为这个才选择了保送国内的高校。
茅清秋脸上挂着微笑,像在看一出好戏。
“最好不要。老爷子的意思是,给你一个元亨集团教育基金的名额,如果你愿意出国。搞艺术留学的不是很多?”
不得不承认茅清秋的确擅长扮演这种拿钱砸人的角色。
贺循还是没有消息,顾西园开始怀疑他是不是被贺云度送去了某个与世隔绝的行为矫正医院,坐在电击椅上看一眼女人的衤果体喝牛奶,看一眼男人的衤果体挨电击。其实就算他一意孤行考去阳城,法治社会贺云度也不能拿他怎么样,但是他可以对贺循下手,比如顾西园去阳城上学,第二年贺循就交流到国外。
顾西园脑子一抽一抽地疼,有几天怀疑自己是得了偏头痛。幸好画室里大家压力都很大,每个人看上去都亚健康状态,倒也不显得他突出。阳城大学的校园墙里也找不到贺循的痕迹,本来大家也是上学不是追星,不会有人每天追着别人拍照,但顾西园就是有一种直觉,贺循不在学校里。
有天傍晚他一边吃饭一边抽空看尤莉的物理笔记,不注意把包子的硅油纸给嚼了,忽然有种心律不齐的感觉,以为自己是熬夜太多要晕了,一下紧张起来,结果是胸前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
陌生的号码。接通了,对面没有声音。
顾西园喂了几次,没有回应就要挂断,忽然反应过来,手就开始发抖。
“吃饭了吗?”贺循的声音很低。
“在、在吃……奶黄包……”
“晚上吃什么奶黄包。”
“吃什么都没有味道啊。”顾西园说,觉得是不是听见了自己的鼻音,所以贺循一下子没有说话。
顾西园委屈地问:“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
贺循没有回答,说:“我妈到阳城来治病了,这段时间我得陪着,可能走不开。”
“啊……什么病?”
“肺炎,查出肺上有阴影,医院建议做手术。”
顾西园心里想:肺炎是可以被气出来的吗?
贺循问:“外公是不是找过你?”
“是啊,你想我怎样?”
顾西园想听他说“你不要管他”,或者“不需要担心,你想怎样都可以”。贺循的声音从很空旷的地方传过来,被蜂窝网络模糊成简单的电讯号,没有语气、情绪与音调,只有又重又沉的单词:“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