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草(25)
顾西园用勺子舀餐盘里的南瓜汤,甜的汤越喝越咸。他用手捂住话筒,想永远不要挂断电话。
山海间美术馆,顾西园再次见到了贺云度。国画班正在上课,馆长陪同贺云度进来参观,热情地把老师到助教都介绍了一遍,说顾西园是拿过青少年工笔画展金奖的好苗子。贺云度边听边点头,没有分给顾西园半点眼光。
临了,顾西园被叫到会客室,馆长正陪贺云度鉴赏新收的藏品,以为贺云度是对顾西园有些兴趣,就牵线搭桥:“这孩子很有天赋、有前途的——贺老先生对古玩字画的研究功力深厚,手下有特级鉴宝团队,小顾你把平时的画作拿出来给贺老先生瞧瞧。”
“让我跟这孩子单独聊两句。”贺云度客气地说。
他比上一次见面更冷淡了。顾西园只以为是自己上一回说的话让他不满意,多年以后,当他对贺云度有了更深层的认知,就会知道这是因为贺云度觉得他已经无可救药,不愿再白费口舌,修饰体面了。
“你想考阳城美院?”
“……”
“美院与容膝斋有长期合作的关系,校长跟我很熟。他们的评卷教授唐卓是我的老朋友。”
顾西园手脚发凉。
贺云度果然不打算废话了,点开手机里的一段录音放给顾西园听。录音很短,只有两句话,贺云度先说:“你想清楚了?”
然后是贺循的声音:“如果顾西园能来阳城,我不会再和他联系。”
快要进入十一月了一天比一天冷,山海间滴雨檐下悬挂的雨链发出扑簌簌仿佛抽泣的轻响。在贺循有限的对顾西园连名带姓称呼的次数里,这一次是最可怕的。
贺云度说:“贺循要照顾他母亲,我无法让他当面跟你讲,只能用这种办法,希望你谅解。贺循是我一手带大的,他有多固执我很清楚,要打动他不容易,只能说他确实很看重你,为了让你能如愿考进阳城美院,甘心给出这样的承诺。”
“但是你们还太弱小了,你和他都是。”
贺云度仿佛也累了:“就这样吧。”
川城是一座复杂的城市,拥有老旧的角落与快速发展的新区,夜间从空中俯瞰,灯火依稀,冥昭瞢暗。胡静晚上十点降落在川城,她出发的时间就已经很晚了,等到老公下班回家接替她照顾小孩儿,才走成。
手机里还保留着那通宛如晴天霹雳的通话记录。胡静只是个小市民,希望过普通、平静的生活,不要招惹是是非非,所以她果断离开了前夫,这次也一样,她要回来处理好儿子的事。
顾西园到机场来接她,看上去瘦了很多,脸色略白,但神情很镇定,好像只是大病初愈而非精神受了打击。胡静佯装若无其事地询问他学习生活上的事,顾西园比她装得还好,不知道也不在乎胡静突然来川城的原因似的。
胡静多年不来川城,饭店都不知道吃那家,顾西园带她去了家附近的餐馆,包厢里胡静没有迂回多久,就问顾西园是不是在准备出国。
“我没有别的意思,”胡静说,“如果你决定出国,妈妈当然支持你。”
“我干嘛出国?留学花销那么大。”
胡静看着儿子冷漠的样子,心里不知什么滋味,那个什么茅先生、贺先生摆个高高在上的姿态,想要施舍他们娘俩,她儿子她都教训不得,没有父母在身边,就被别人的父母这样欺负。家里那个小的这样能折腾,她尚且捧在手心当宝贝,舍不得给一点委屈,有时会想起顾西园小时候多么乖巧听话。
“只要你想你就去,钱不够管妈妈要就好了。”
胡静推一张卡给顾西园。
“不是你叔叔的钱,”胡静又说,“妈妈的钱。你别管了,拿着用吧。”
顾西园已经学会梦里都不向他妈妈求助,一顿饭吃完却有种恨很累,还是决定去爱的冲动。
离开画室,没人管他去哪儿,回了学校,也没人问他怎么回来了。让顾西园觉得很安全,只要没有人注意,一切事情都可以自己默默消化掉,都是小事。
只有茅维则会来犯贱,路上碰见都能拦住顾西园,问他跟贺循是怎么好上的。
“你俩也就在我家能见一面吧?他有给过你眼神吗?难道是排球课上勾搭的?”茅维则好奇求问,“顾西园,你俩在一起是他搞你还是你搞他?我那天看见是贺循压着你弄……”
顾西园冷酷地回答:“我家钥匙在你手里不代表你可以擅闯民宅。那天幸好我在家,我要不在你就是闯空门知道么?我可以打电话报警的。侵犯别人的隐私你还有理了?”
茅维则当即黑了脸,恶狠狠道:“我给你脸了死基佬!”
最后以茅维则踢坏一张课桌,两人各自被冲上来的同学抱住拉开收场。
寒假贺文妍准备动手术了,贺循说好回川城也没能成行。顾西园自己买了票偷偷去阳城,坐了著名的大学城地铁线在阳城大学站下车。同站的全是形形色色的青年学生,染各式发色,衣着各种风格,书生意气,自由恣意。
在阳大校门口的纪念品商店买了一份校园地图,观光一圈,冬日天气好的时候草坪上全是野餐垫、瑜伽垫,济民广场有游学的少年团在喂鸽子,踩着滑板的青年在下课人潮里穿梭而过,激起一片骂声。
顾西园一边拍照片,一边摸索到国金学院,也不知道贺循在有没有在上课,权当参观了,把三层楼的教室都逛了个遍。
自动咖啡机的饮料很难喝,顾西园握着纸杯暖手,坐在花坛边等到整栋楼下课,贺循从301的窗边站起来,一分钟后与一个同学一起出现在学院门口。顾西园跟在他们后面,一起到了讨论区,十多个人等着。散会后贺循又在校园里七拐八绕,到了一栋行政大楼,跟办公室里的老师打了招呼,开始值班。
顾西园站在落叶纷飞的窗外远远看着,觉得贺循生活还蛮充实,不知不觉就把汽油味的咖啡喝完了。
那个跟贺循一起下课的同学一直就没走。顾西园想了想,摸出手机给贺循打了个电话,几秒钟后坐在办公室沙发上的同学弹起来,走出办公室,顾西园的电话就被挂断了,那同学又若无其事地回来。
下午贺循离开学校,顾西园跟在他后面坐上出租车,说跟上前面那辆。
司机师傅都不用他解释,很热情地说好嘞,放心吧绝不会给您跟丢了。
最后在医院门口下车。
第24章
同行的同学跟着贺循走进医院大楼,贺文妍住院的病房在独立区域,越往深处走人越少,再跟就很明显了,顾西园就在病房外的篮球场下站了一会儿,心想贺循的一天大概就是这样,看过可以走了。
又有点恋恋不舍。
两分钟不到贺循又匆匆出来,外套挂在臂弯里,看样子是刚进门脱了外衣,没来得及放下就着急出门。顾西园站着不动,等他走到自己面前。
“什么时候来的?”
顾西园说:“我发消息告诉过你了。”
余光看见那位贴身同学站在离他们不远处,很紧地盯着。贺循摸了下顾西园的手,风里吹冷了,就捂在自己兜里:“先进去吧。”
“我不进去了,”顾西园说,“被阿姨看到怎么办?不是说不会再和我联系了吗?”
贺循愣了一瞬。顾西园就知道了又是贺云度私下录的音,心想贺云度看上去也不是爱搞小动作的人,居然为了外孙走上“正轨”,两次用这种办法欺骗自己。
“那是你同学吗?”顾西园问。
贺循顺着他的目光看见跟随的那人,就说:“不是同学,今年刚毕业进入元亨阳城分公司的文秘。”
那人拿着贺循的手机走过来:“你母亲的电话。”飞快地瞥了顾西园一眼,顾西园懒得去探究这些目光背后地深意。
不知道贺文妍病房的窗户能不能看见篮球场,打电话问贺循在哪儿,催他上楼。贺循就先去见他母亲,让顾西园进楼里等一会儿。顾西园没有再拒绝,大厅里暖气充足,那位贴身人员没有跟贺循进病房,站在能看见顾西园的地方,顾西园猜想他得到的指示是杜绝贺循与自己联系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