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年华(56)
岑雪置若罔闻,说:“我也说了,我说我有个前夫吊着命在,我也得等他咽气才肯。”
岑遥失语,觉得她快是冷宫里望井悲歌的女疯子了,几能理解也想破口大骂。他猛吸烟猛吐掉,呵白白一团雾,把自己罩住了。“你给陆娇娇打的钱,她都发回执单给我了。妈,这女人很聪明的,很鬼,我爸死了她也会还清的,你信吗?像母狮子。”
“我管她妈了个逼的臭婊/子还不还,我睡过的男人,我愿意给,他死掉我也是头先睡过他的!家谱里写也一笔一划写得我岑雪!她算个屁!她就是个屁!”异常悲愤。
服务生素质一流,很快出来安静地抹净了桌子。
岑雪没哭,抱着胳膊垂着头噤默,不知想什么。岑遥看时间,一口闷掉拿铁,“走吧?十点开始,谢晓飞给我微信了,别看死人还迟到。”
岑雪起身拎包,边抹衣摆边叨叨:“小龟孙,我喝咖啡比你们早得多。我跟你爸刚结婚时他也带我去喝过咖啡,还跳舞,以前都算封资修逮到批不死你。他也就是胡乱搞浪漫。他偷偷带我去的咖啡馆,店真好看,上海似的。我讲苦死了,他就给我放了好多白糖,还是苦,苦里带点甜。”
逾刻又不无得意说:“你看,我今天学乖了吧?免得你又拉个脸。”
又说:“如果我现在开始看书,七十岁的时候,也许能当这个教授的知己。”
岑遥这几年也想过这个蛮严肃的问题:谢晓飞那满脸大痘治好了吗?答案否,没好,成了坑,远看宛然月球,且胴体横向膨胀属实是颗球儿。两人视线离远碰了碰,就都莫可名状地微笑了一下。岑遥其实有点尴尬来着。惨绿少年的那点仇恨,冲水稀释淡没味了,也做不了朋友,心里骂你这么多年还副傻逼样,没混出头,可你妈突然死了我还是得来,得很悲戚,得给份子。
温敏红走得也的确草率了,不期的培育出瘤,不期地长大,不期地切了好转,又不期地恶化嗝屁。举头三尺主事的这位,很像个耍猴的手艺人,没人给他叫好扔钱,自己也能玩得冒汗,牛掰。岑遥低头帮岑雪在襟前别上白色绢花。
温敏红一生两嫁,追思亲眷也就杂且互视为尴尬。关于她一生为人如何,有了相悖但其实又大致相同的繁多代答。岑雪岑遥自动闭嘴靠边。
岑遥真的困了,脑子里塞着眼前事,想忆很多年前温敏红的辛辣不容易,也就是说,不恨也不能哀悯她。可惜的是关于那点时光,他还想慢吞吞择一择,腐败的枝蔓剪去,零星花苞没开就风干了。终于,是可以插起来了。
有个突发情况。绕冰棺瞻观遗体,温敏红瘦得没有了,面中塌陷口红色深,遗容做得好敷衍。正要鞠躬,岑雪阒然爆出剧烈的哭声,其真诚忘我,吓了岑遥一跳。很好笑,她成全场看起来最难过的那个人了。谢晓飞闻声冲过来扶她,“岑阿姨!”
“你哪能死呢?!把你男人熬死,你不就——”岑遥去捂她嘴。他猜测,温敏红的离去,在她心里,立了一个,镜面的碑吧。
回程打了辆出租,走高架。天又开始尿不尽,一两三四五六点,雨珠斜擦在玻璃上。岑雪揉碎了绢花,擤了次鼻涕。她去拍副驾的垫枕,“大宝。”
干,岑遥都快眯着了,“嗯?”
“你给我买个正红的口红吧,可好?正红。”
“好,我现在就看。正红?门对子那个红?”
“嗯。你哪天休息?去看看板床,不讲我腰疼,给我买板床吗?买个好的。”
“网上买了,还进口的呢,等你说?但没发货。”岑遥揉眼,“除了板床呢?还想买什么?最近有点忙,过两天我去常州。”
“批货呀?”
“要债。”吸气吐气,又讲:“妈,别的我没意见,别让人骗了就行。”
岑雪默默。她手在岑遥脸上轻摸了摸,“我也要再考虑,先别跟小宝讲。”
“我就要讲。她很大了!”
第48章
岑遥千年狐狸也被玩了聊斋。前因是近年电商正俏,档口日趋萎靡,旺季不旺,淡季淡出个鸟。量销不上去成本就大,就贵,就更他娘难卖。行业流动本就像浪,一季冲垮好几茬。岑遥只好是眼雪亮,找些老实本分的上家。
还是小何那傻逼牵的头:“我以前不是在江苏念中专吗?正好是我个同学在求我,他自己盘的厂,体量不大,他丈母娘做饭他老婆当财务,料子不错价格也真是不赚,不逼你一次性得提多少。版我也看了,都他从李维斯啊杰克琼斯那里抄的款,洋气死了。”
图片发到手机上,岑遥敲计算器,的确不贵,款也时髦。先订了五千的磨边破洞裤。他威胁:“我已经很多年不蒙着眼拿外发了,看你面子,坑我我就把你蛋割了。”
逾三日,不发货,说在产稍等等不好意思啊亲;逾五日,不发货且不理人;逾一周,惨遭拉黑。逾半月,小何从煲仔饭家借来把磨光光的切菜刀,“你把我蛋割了吧。”
五千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是气不过,真割了能回点本他就下刀了。岑遥咬牙切齿:“你不如留着它去站街。少鸡/巴废话,赔钱。”
小何扑通跪倒抱着他腿嘤嘤告饶,其场面构图非常文艺复兴。碰巧又让巡楼的朱倩撞见了,她问清前因后果,心肠歹毒地笑了半晌。
朱倩支了一招:“号码给我,我能帮你定位,你直接过去剁了他。”
小何抹泪儿爬起来,“哇,你这么牛逼啊?”
朱倩白他,“我前男友牛逼,滚开你个从犯。”
多方打听,确认这逼赌鬼无疑,猜是输得裤底子都不剩了,为填赌债拟了艰苦创业好青年的励志故事,厂子料子一律狗屁。很可能老婆也没真娶,算个梦想。还知道他骗了一户不止,冤大头们及时建了互助群,群定名“杀他全家”,未读消息逾刻九十九加,已把骗子祖上八代骂了个坟中惊坐起。朱倩很一贯雷厉风行,快就给出定位了,“直接去堵吧。哎回头报警了,别说是我帮你肉出来的啊。”
岑遥道谢,又问她:“还能复合吗?”
“复个屁。”朱倩耸肩,恨声:“他都有下家了,小学当老师的,没我漂亮,真瞎。”
她的眉竟已有点褪色了,岑遥看她的肃杀之气也泯了些。
小何请缨要随行去取此狗/逼首级。岑遥叹气:“你还是留下来站街还债吧。”
小何关切:“我是怕你打不过那狗几把弄的个屌人!”
“少来,你个从犯。群里有两个店主跟我在常熟碰头,我看他们朋友圈了,都是山海关外的血统,我倒怕她们把那骗子给卸了。”又说:“湛师傅陪我一起去。”
湛师傅压根儿就是为了出去玩儿,有点像小学生,迫切地盼天晴好,去春游。
岑遥抽着烟看他猛擦车,觉得他可爱,忍不住笑:“又不是去兑彩票。”
小区路灯是清莹莹轮廓光,湛超眉眼、鼻子、嘴巴,形很准,处处都好看。他四下瞄,没有人,就吻了吻岑遥的嘴,“我们有十几年没有一起出远门啦。”
这么一讲,岑遥心态就变了,全然柔软起来。又有点忿忿,想说能比吗?能比我们十几年前吗?蠢货,能比吗?可憾的是十几年前我不过是个傻逼,你也是,我们却爱对方爱得要死,不明白这件事为何难下咽,会互害更在已知之外。我们忧郁、软弱,又很莽气,天真以为能逃掉的。结果那个冬天有点像盛夏,在我记忆里烧得发白。岑遥突然的沉默让湛超也怔愣了。湛超叹气:“遥遥我们试下车震吧。”岑遥说,滚你奶奶的头。
隔天晴好,开车去常州,两小时车程。路上,岑遥没怎么睡,慢吞吞说了社科教授,以讥诮口吻表达了自己的错愕与顾虑。湛超一迳笑,只说阿姨挺酷的,先锋啊。
“那不应该让男人滚一边吗?”
“先锋就得谁谁滚一边?是你狭隘。”
“你这口气,很像当年,车上那个疯子。”
极目眺望窗外,房屋道路绿化,苏皖其实差不多。
“你爸一直是个巨大的影子。”湛超突然“作诗”。
“对,我恨他有追求,但他其实是无能又懦弱,是我一直把他美化了。”
屌骗子蜗居在可庵弄,本城知名老市井。黑瓦石墙,电线偎着法桐,爷奶坐屋门口老猫样地审视万众,长居于此会觉得一月两千混着也不错吧?路边在翻修地下排水,挖开的渠道边耸着土包,湛超停靠下车,跟个在水泥管边随地小便的工人碰上了视线,定了一会儿。岑遥问,有这么好看吗?湛超扶起一只睡倒的路障,答曰,我看他还挺坦然的,就往他下面瞄了瞄,是挺肥大的。
岑遥和另的冤大头约在王记馄饨店,碰面时赫然两位裹貂的美妇,兼一位深青三分头的彪形大汉。岑遥骇然,真要杀他全家了。六海碗馄饨随便吃吃。偏丰腴、巴掌大紫蝴蝶文手腕的貂女之一很快言深:“我两套房一辆路虎!我开店都是带玩儿带闹的,我差他这万儿八千?!为啥?我非得会会这瘪犊子!”大汉点头附和。大汉皮带一截儿拖得很长,岑遥看他神容到气质无一不似《乡爱》的王长贵。
湛超派发金皖。烟鬼各自吐露小本经商之苦,皆似身居亚洲金融风暴眼。类似于爷叔们爱下着臭棋争辩中美博弈,小个体会晤必聊“小微企业转型”。
“听你一讲,你不整个淘宝店可惜呀。我是做女装,找平模我最麻爪,自己磕碜吧又块儿大,啥小香风啊OL风啊,都穿不出效果来,请一个吧还论件儿计价,埋汰谁啊?当她钢厂车工呢?扭个屁股要我几千。你男装方便多啦。”她转向湛超,说:“你站一下。”
湛超起身,“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