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年华(32)
自己胃寒她知道,自己是幌子。岑遥戳蟹脚,蟹眼提溜转。岑遥看她面孔异样,自己男人,先天多一份对美貌的鲁钝,又说不出究竟哪里异,就问:“管姐你今天看着不一样?”表达得含蓄,没有说是更美还是更丑。
她自顾自在新上架的裤子里翻,听了嘻嘻笑,抓岑遥手往鼻梁按,“你按。”
皮质滚热触感发硬,“怎么?”捏了捏。
“轻点,山根我打了支玻尿酸,本想做线雕的,后来看人说线会从鼻尖戳出来,就没有做。”她说,“还重去纹了个眉。拢共一万六。么样?”
煲仔饭到了。岑遥去端,顺便说:“美!”
不是趋奉更非讥讽,话是真心的。岑遥突然想到他书里看来的一句话,“女人的世界像摩西经过红海复合,女神以爱情的失败为舟度过恶水”,管美君脱离蓄意的艳丽,进而似乎有了杀气,愤怒,笑闹,性一下,追慕男人,脱胎换骨,阿时趋俗,乱世存身,岑遥觉得这就是一种勇。想到岑雪他又心酸,他不知道母亲何时也可以摆渡上岸。搞不懂,近乎同时代生长起来,两个女人只是一个停经一个没停,道行居然云壤。
岑遥用铁勺铲滚烫的碗檐,一口锅巴就烧腊,热热吞进嘴咯吱咀嚼。管美君坐下抽女烟,全然包租婆,悠哉不累。她晃着脚尖聊闲篇:“深圳么样?”
“我靠热得要死。”
“广东嘛~”
“听说那块冬天就寒一礼拜。”
“你上次看见啦?”
岑遥点头,舌尖勾去齿缝里的饭渣滓,舔唇静默,喝口汤,有人进店转悠,他说随便看不讲价。
“我是那样过来的,知道那是最、最不对的事,我其实不想做个坏女人,做婊/子,只是——”她延延地踟躇起来,空松望地,烟灰凋落掉,脸上鲜活杀意也冷却成豆浆上的一层脂衣。这才对喔,性的问题留待商榷,仍视作不容走漏的秘缄,做不到很自由。
汤喝尽到露碗底,“我管不着。”岑遥擦嘴说:“我又不是你老公。”
管美君蓦地微笑,眼尾拖一把四十啷当的褶纹。
“有事没事?碍我生意。”端起空碗搁门口,等煲仔饭家自取,又赶人。
“喏!”她又摸出两张大红请柬,“丫头周三过生日,请你跟小湛。”
“真烦又是出份子。”嘴上说着,擦擦手,接过翻开。端正的喜帖,送呈岑遥台启,想想既不是弥月,也不是周岁,“过几岁?”
“四岁,过了年底,能上手术台了。”破开心脏,“所以想办大点。”
“你前夫跟你姘头在我可不去。”
“么呛个苕样滴!”管美君砸他粉拳,“谁都没有!你,小湛,隔壁小何跟店里的小余。我老远嫁过来当少奶奶,吃吃喝喝不管闲,一离婚,也就你几个朋友。”
又叮嘱:“别开车来,陪我喝一点。”
岑遥揶揄,“干嘛?灌醉他趁机下手。”
管美君皱鼻子笑,“对!我非睡到他不可!”
她走时在哼曲子,隐隐约约,很熟悉,岑遥想不起来是什么歌。
换季降温,岑遥在淘宝上定了丝绒秋被,数量乘四时累计总价破了两千,横竖狠不下心,改三床,岑雪家宝湛超。想起自己好像的确更爱睡古早的老棉被些,偏硬,板扎,颇有分量,蒙上有霉朽味,五脏受挤压,未必就暖和,却是自己的地盘了,可以哭、梦呓、捋炮,稍感安慰,蛋壳似的丝绒被就成不了壁垒。被子收货到永达,先送一床去安纺。湛超说到了。岑遥锁了店门下楼,湛超一根烤肠喂饱了“超超”,正叼烟揉他眉心的一撮白绒。狗早上呈降表径自吐舌甩着老二。人从怕狗,到不怕,稀松一件事,身后是年光背手肃立,观棋不语。岑遥踢他屁股勾到蛋,说“走”。
湛超破天荒地拾起尊严。岑遥是贱,他不快地沉默时才温柔地注视他。市景霓虹在他脸上涂画。岑遥突然奇怪,湛超五官更无论整体细部都拔尖,自己却好像从未注意过。连一瞥的动念,随后的淡淡嫉妒,都没有过。
他转向,先打灯,拧方向时手臂舒展,“看什么?”
“看你俊。”岑遥答,收回目光。
老城区开车似甲虫爬行。
好像导演喊停,咔!改下剧本,这里插一下,戏剧一点:岑遥有安纺的钥匙,拧开门不见开灯,径直去岑雪卧室,掠过厕所,见她在镜子前执一把剪刀。按剧本走,岑遥惊呼,上前,夺剪刀,喊湛超,另者加入,缚住主角。——当然是误会,岑雪受着岑遥又怒又痛的瞪视,嗫嚅说:“剪头发。”气氛松懈,滑稽感顺后颈爬升。岑遥啼笑皆非,口条流利却失了平稳:“你妈的大晚上剪什么头发啊剪怎么不开灯你要吓死谁啊!”岑雪噎着沉默,目光在他眉眼间转,随即脸有戚容,也怒:“你发什么邪火?”
岑遥扭头出了厕所。他是在自恼,怪自己轻易就朝那里以为了。另个维度里,难道认定岑雪已割腕吊颈,成一绺孤魂了?自己简直不是个人。
湛超没跟出去。他喊岑雪:“阿姨。”
旧的镜子里两幅不相偕的男女面孔,岑雪发了微小的“嗯”声。于是湛超笑,很温和很柔情的,不视剪刀为利器的将其按回岑雪手心,问:“阿姨你要怎么剪?”
手比划了一下,“把辫子剪掉。”
湛超做讶然样子,“全部喔?”
“是,全部,都养烦了,一洗头麻烦死,要冷了,剪了了事。”
“剪到齐耳吗阿姨?”湛超捋她缎样的发尾,手法细致如待情人,问声也轻轻的:“还是齐肩?阿姨你的头发养得好好。”
“肩吧?显年轻点?”她问。
“对,齐耳吧,要么马桶要么江姐。”
岑雪有了笑的样子。
“一定要现在剪?明天理发店剪,还能吹个造型烫烫卷。”
犯犟了,一刻不能再等了,“就现在剪吧,刚洗完晾干,明天拿去卖掉。”
“那我来。”湛超站近,“剪子不好使。”
“不解散,直接把辫子铰断就行了。”岑雪说,“剪,小湛,你直接剪。”
“不要哭啊。”
岑雪终于确切笑出来,眼尾拖一把五十啷当的褶纹,“拿我当小毛伢。”
“我是心疼,觉得太可惜了。”
说着下了剪刀,头发丰厚滑顺,费力才断。岑雪只在“咔嚓”刹那有微微的筛颤。
旧被锁进樟木箱,丝绒的松松铺平,岑遥捋齐边角,突然好困,就好想在母亲床上睡一觉。他也真就呈大字俯趴上去,两下蛙泳,不动了。蜂花的香气溢满鼻腔,他的这种困倦突然也就好纯,是那种,高中连做三张真题,抬头脊椎嘎啦啦,老师说小子,加油,你可能进实验班,被推着跑啊跑啊跑,跑,不停歇的疲,而非如今躺下去,脑际几乎要沙沙放起人生走马灯,以为不复醒,醒来想骂,狗日的又是一天。岑遥翻身,灯黄黄的,手臂横过眼。两人说话他听得清,又渐渐模糊掉。湛超正在他和岑雪之间架座桥,他感恩,又不知如何说谢谢。彻底入梦之前,他神异地想起了管美君哼的是什么了,是《南海姑娘》,王菲的那版更靡靡。
“哎呀南海姑娘,何必太过悲伤。
年纪轻轻只十六半,旧梦失去有新侣做伴。”
第28章
半夜蟹跑了,爬了满地,床底也有。岑遥蹦起来去敲湛超门,“快找。”
好像傻逼一样,两个男人半夜就爬起来捉。困难有二,看不见,夹手。夜里稍微会有点冷,湛超伸臂进床缝掏弄,嚓啦啦响,床底杂烩的旧物,好像在玩恐怖箱,岑遥不旁瞬地盯看他,说:“有吗?”
“有,摸到了,诶,等——”湛超耸眉,到脸上写出滑稽的疼痛,“嘶。”
岑遥发坏,突然就有点恶作剧得逞似的愉悦。厨房里,湛超弯腰在水槽边仔细扎紧网兜。灯光颜色以弧形下弯渐深。他说:“你敲门之前我正做梦呢。”
高中的时候,岑遥记得总听他说,说他会梦到自己,内容不全然清纯,或者光怪或者色/情。他觉得梦景繁华的人要过两个人生,是赚也有点累。
“我梦到阿姨。”
“什么姨?”岑遥喝一口水,反应过来:“哦,你说我妈?”低头发现是湛超的杯子,两人的水杯其实特别像,湛超的杯口多一道印花。
梦见没有过身的人,又感觉不大吉祥。
“嗯。不过,我还没有去包公园划过船,我就是猜,不像巢湖,应该是护城河吧。又不很像?护城河岸上没有游廊吧?哎,我不知道,反正,我梦见阿姨一个人在划船,还不是现在那种电动的,是我以前在北海公园划过的那种,那种船,带白色的桨。天还挺蓝的,船就在水面上漂。阿姨头发没剪,是盘着的。”
停了一下,又回忆说:“头发上插了一根孔雀羽毛。”
周三,管美君设宴在政务区同庆楼。天鹅湖脉脉着一衣带水,侧畔林立大厦、商超,曲折处匿有酒馆水吧,兼有街心公园,广电新中心夏季完工,形状摹“凤凰摆尾”。闹区外造富丽风流的大景,人为制作视野焦点,是三线省会的自尊。小市民不管城规的闲杂,只关心这地儿车是真他妈难停。管美君催命鬼似地发消息,岑遥回她语音:“五分钟。”湛超绕进地库,摇窗看牌牌儿,怒了:“靠,一小时二十不抢呢他?”
“资本家黑心啊。”
中国人设宴总要把一桌点得花团锦簇,好像宴席残缺一角,命理跟随残缺。不知道以为是管美君二嫁,她高跟鞋,红旗袍,浆果的嘴,两腮也画了颜色,笑时颧上拱起两团熟烂桃肉,戒指项饰佩戴齐,整个儿光灿灿。湛超推门时,她正跪在包间的地上,依偎紧臂弯间不足椅子高的女童,指小何,嘴做夸张口型,耐性教说:“悠悠跟妈妈念,呵鹅何,何,何叔叔,喊人,喊何叔叔好~”病弱的童声,质地朴拙,依样模仿着大人的口吻。简直没人能不化掉。小何精明市侩,却刹那如谛听见福音堂的唱诗,背后刷拉飞起白鸽了。他窘得手乱划,又盖上孩子前额揉一揉,口舌硬梆说:“哎,健健康康。”小何嘴碎、欠、损,说好话比母猪上树难。最后竟还包了红包!彗星下周撞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