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年华(3)
少时,湛超竟直接打来电话,“走,家遥,我俩去宁国路吃烧烤。”
“我都睡下了。”
路央过来辆冀A大货,鸣了声袅袅余音的响笛。
“啧。”捂收音,骂它:“操。”
那头是湛超的笑,“那行,你睡了就算了,改天。”
就别装了,岑遥叹气,“走吧,别改天了。”
一桌肉串儿,麻小三斤,啤酒十瓶。岑遥不吃下水,吃辣不行,湛超都记得。不需什么寒暄化解久别重逢的窘促,本能似的,岑遥脱掉了他所学的一切立身处世之道,回归少年时代不自觉的讷然与冷漠,嘴里只言片语、意涵匮乏,脸上有微微倦容。排挡的霓虹一直在晃他。有条癞皮狗一只在桌下游走蹭吃。
也和从前一样,两人从不曾有过话语的争夺。岑遥不说,由湛超说;岑遥微微丢神时,湛超也沉默,去签子,添酒,拂开油烟。十年是三千天,七万八千时,事情说不尽,唯能挑些重点。湛超说,他去年在杭州,做了个小餐饮,合伙那狗娘养的拿钱跑了,他屁股后头挂着十多万外债,债不紧,回皖中是见朋友、散心;说花臂是前年文的,两千多块,在上海找的老技师,图案独一无二,巨他娘的疼;岑遥说自己早就不叫“颜家遥”了;如今在卖衣服,生意凑合吧;颜家宝九月升了安中医,专科批次,学的护理,她本来想去石家庄读铁道职专,未来本地通了地铁,是个人才缺口,自己舍不得她,没同意。此类一桩桩。各自的“不顺”形貌大多不同,本质上却有相似之处——我不甘心,一直跑,可沟沟坎坎,得到的好像还不如之前的。
叙至午夜,小雪飘萧。露天排档照旧人声喧聒不停。两个都是烂酒量。湛超花臂都红了,直着舌根:“家遥——”岑遥抬眼皮,打断他,矫正道:“岑!岑遥,念三遍。”
湛超噗嗤笑了,凑近去,盯住他沾了孜然的嘴角,“遥遥。”
“呸。”
岑遥想生气,低头却成一乐。他想骂他别恶心吧啦的,现在跟你什么毛关系?还喊我这个。去死,王八蛋,大傻逼。却居然瞥见他眼里的水光。瞬息间疼怜起他,不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过的。手朝他起皱的眉心一按,随即被一把擒住。
当晚上了床。附近找家快捷酒店,锁上门就抱在了一起。岑遥齁瘦,肩胛棱耸,头发薄下学生时代的一半,也细软很多,湛超五指腹轻易贴上他头皮。拥吻过一阵,唇舌濡湿,牵出丝来又胶住,变换角度,都乱了气息。湛超手抖巍巍地解他的围巾、羽绒服、羊绒马甲、打底毛衣、棉毛衫,忙活了半天,铺撒一地,“怎么穿这么多?急死我了。”他轻笑。“关你屁事。我怕冷。”他低头,“我自己脱。”到都赤裸,岑遥又推他,转身关灯。房间轰然黑掉。湛超的胸膛整个从背后包纳他,碎的吻撒在后颈,所到皮肤即刻熟热。“你想过我吗?”耳鬓厮磨之际,又说:“我单身呢。”岑遥数着自己的呼吸,快还是慢了?一时没有能力回应他。
被打横抱进床。岑遥那儿长久只出不进,乍被使用,僵紧异常,他整晚畏着皮鞘胀裂。酒店墙壳薄,隔壁有女人的哼吟和他合鸣,床也吱吱发响。他觉得有点耻辱,却依然颤颤并浮漾,一路去了白云梢。湛超也慌张、窘促,待他如易碎品,捺着进出的力道、频次,温柔无限,不时在他耳边喃喃,遥遥,遥遥。次日醒来,宿酲加久违的性爱,岑遥行将截瘫。没敢多看他,穿回衣服,洗脸刷牙,飘着脚步踱去窗边撩帘。皖中天没亮通,有积雪,地比天白。
定规是春宵一渡,分道扬镳。可尘世嚣嚣,规你妈呢。湛超又几次提出见面,口吻不很殷切,留了被拒的余地。岑遥是个体户,没单位托底,上岑雪下家宝,有房贷社保的重担,近几年寡交、死抠门,却依然答应;知道他负了债,也不推辞他次次抢着结账。后来一两个月,两人去杏花公园喂了鲤群,去包公祠瞭了眼包黑冢,吃了顿千岛湖鱼头,喝了次五中菜场念念不忘的豆脑。甚至绕环城路约了次夜跑。跑个屁啊,穿得挺那么回事儿,两步就狗喘。主要还是意在赏着环湖夜景,闲聊,依旧说从前居多。身体里那一阵子落进了种子,各自步调滞缓,甚至停了下来。但相处得很文明,没再上过床,关系一时唯暧昧可以形容。
一次去解放影院看了《阿凡达》,入暮时散场。岑遥很久没看银幕了,显得蛮开心,湛超就一路跟他说了卡梅隆生平,着重取笑乐他那句响遏行云的“i am the king of the world”。分别时,缩巷拐抽了根烟。湛超托岑遥帮忙替他留意本地租房。
“你、不准备回萧山?”微诧,以为他近期就走。——才想多再和他多聊聊。
“想在这里呆一段时间。”他嘿嘿笑,牙依然是齐整、洁白。
“工作呢?”不看他,看脚,看看一街两侧,看看行人。——我并没有多在意你。
“我呢,目前属于游民。找好房子我再找,我也不急。”
“别老不急,未雨绸缪没人教你?你什么要求呢?房子。”
“没具体要求,市场均价左右,水电宽带通着就行,别押一付三。”
“那我尽快看,有合适的联系你。”
“不麻烦你吧?”
“行了,少假客气。”
“最好能离你近点。”
岑遥去坐公交,走出十多米,心上一时是什么淌开,温温发热。他扭头看见湛超仍在目送他。酥红日头正擦他发顶滑到背后,形廓镶边,面孔糊了,就剩副重墨铺色的眉眼。被撞破自己目光死铆着他不动,也没窘态,他挥挥臂,“拜拜,岑遥。”——他从前就是这样,一点没变,不从曾有为人的卑小与自疑,助人、央人、斥人、爱人,均如擦拭过眼眸一般。久了就觉得他这人刺眼。马路上鸣笛杂沓,岑遥脑际却静了,成了腊月清晨。他摸着一根细索溯回,慢吞吞地,竟在尽头浮光处看见了芝麻粒样的初恋,他心突然剧烈抖动,“湛超!”
“别跑。”湛超皱眉:“啧哎,看着车。”
电动车画弧,长按喇叭,“妈了臭屄的!不长眼啊!”
湛超拽过岑遥拖至背后,胸膛朝前迎,“你妈屄的。”
文身?嘿哟小地痞。电动车窜远,像是有“哧”的一声。
岑遥跟湛超说,自己租屋空着间次卧,安医职工老楼。二楼,朝阳,安静,租金可以对劈,我俩一人四百五。自己不急,可以月底给。没有也可以先垫。总之没原则。
第4章
及至三十岁,男当立,屁股下面是台柴油摩托,油门加满冲着不惑飚,不带停的。这档子事情轮给谁都挺不乐意,都得垮个驴脸说:我乐屌毛。
岑遥不能例外,他听得见潮水逼近。他偶尔失眠,胃好了腰疼,两厢轮班儿。盘算今日开销的同时要余裕出小辈明日的生路,三十,凡从理想中考察生活此况,必将沮丧、不甘、忧闷憎恶,又一时忧憎不出个具体,而去抽烟咪酒,把梦击碎。日子愈不畅快愈忌不掉恶习,“戒个屁,我也就这点爱好了。”
吃饭地方在城隍庙,路上堵了半小时。城隍庙同治十年仿颐和园戏楼重修,九十年代吸纳奇多个体户,一度犹如焰火升空,继而爆裂,照耀了勾连在侧的飞凤街与三孝口。但不敌“优胜劣汰”,这爿商区近十年日趋衰萎,渐渐只剩些卖中老年加大码内裤的了,都亟待哪年着能给规划规划。
要了间徽菜楼的小包,颜家宝受宠,菜任她先选,结果不当饭吃的凉的甜的点了一堆,“你滚蛋。”岑遥抢过菜谱。又点地锅鸡、泥鳅面、臭鳜鱼。湛超抢过又丢给颜家宝,“你继续点,别睬他,点你喜欢的。”
岑遥吃瘪,“颜家宝你改姓湛吧,我跟他一比简直就是你爸前妻生的。”
“改我也改跟温敏红姓,那多屌。”又添道拔丝的,“你本来就是我爸前妻生的。”
“再屄啊屌的我缝你嘴。”岑遥掐她。
“哦啡啡!嘶——”搬救兵去:“超哥揍他!给能的。”
湛超:“几号缝?我给你穿针,用鱼线,那个结实。”
岑遥跟他击掌,“漂亮!”
“你去死!”颜家宝环顾,喊:“岑女士呢?我老娘呢?怎还不来给我撑场子?”
岑遥:“能你把祖宗牌位都请来。”
地锅鸡快收汁儿成干煸,岑雪来电说到了,嗯啊哈的南北不分。颜家宝窜出门接她,逾几分钟,两人前后脚进包间。岑雪风尘仆仆。岑遥遗传她的骨架窄薄、臂长。
她有及腰的长发,用水牛角梳分三股、四股,花水磨功夫编成婴儿臂粗的麻花。说岑遥死抠,岑雪是抠他妈给抠开门,安纺二厂79产的的确良衬衣还没舍得丢,印花都浆褪了,熨平照穿;原前买水果,蜜桃买四只,兄妹各俩,自己拾点霉的烂的,回家挖去腐眼啃了消夏。她有劳动人民“与任何享乐为敌”的好品质。唯独头发她舍得下本,平常洗头,蜂花蜜素一次半瓶,敷透、涤净,湿滴滴地捧去晾台,似平匀一匹玄青缎。初中有次作文绕不开“母亲”一题,岑遥着重写了发香,那是他童年午后的气味。
今天她把头发盘了,发包隆耸,碎茸挓挲,左右耳垂各嵌粒珍珠,土得可以。“怎么不吃呀!等我,台湾都回来了。”她搁下拎包,湛超给她倒茶,她见他在,眉心蹙起松开。过会儿又搓手、四处瞥、微张嘴巴,是想寒暄什么又苦于不擅长。最后不知所谓问了句:“小宝今天不上课呀?”颜家宝垮脸:“大半夜谁给你上?”
岑遥说:“早说我接你去。”
“我今天没上班。”觑了眼杯子,粘掉个黑粒,“杯筷可烫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