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年华(54)
第46章
温敏红在安纺算蛮有手段的,说“手段”,即行为尺度不免超过。随世风者自诩圣洁高贵,以抑制的人后交谈刻酷定义她为“烂货”。
颜家宝三岁“狗都嫌”,饭桌上甜亮声问:“爸爸,女字旁加手表的表,是什么意思呀?”手指还凌空比划着。颜家遥眼前一闪,岑雪黏着油花的筷子径直拍向妹妹面门。“瞎问什么?!”颜家宝不疑地仇恨地凄厉地大哭起来。颜金爱怜地抱起她拍背亲脸,“说了她是女孩子,不要拿筷子。”
“她又不是纸糊的?”
“什么话?归根到底,你食堂里搞后勤,跟细纱的温敏红处什么?”
“照你意思她该出家?”
“不可理喻。”他一句话,飞到很高的位置,就不下来了。
具体怎样手段,很多已有传说或污蔑的意思了,唯独一件颜家遥有印象。二厂分福利公房,谢卫国落布致腰椎滑脱,温敏红轻微尘肺,三口只得背阴离公用水槽奇远的一居室,简直没有自尊。温敏红喜欢斗个狠,一直是这样的,定有姻亲仍要嫁来省城、豁命生胎位不正的谢晓飞、小组记分她总领先、偷拿厂里的回丝,分房同样。从她到夜闯工会主席办公室到岗位调离,到如愿乔迁进颜金级别才分得的三居室,不到一个月,谣传她是被奸掉了。颜金后来跟陆娇娇跑了,她快要笑死,判他道貌岸然。他彼时在里屋写字,听她森然冷调:“我有没有被那个不重要的。反而是有的人边嫌你骚边裤裆邦邦硬,你要真哭给他们看,那东西就要得意地伸你嘴里了。你绝不能张嘴!”
那时候他就觉得,岑雪是会不知所谓地离不开这种人的,嫉恨地仰慕她。
之后几年岑雪做小摊子,她送的那盆明丽罂粟也一直悄悄养在厕所的隔断上,颜家宝只当是个兀自妖冶的盆景。岑雪耐性培育,飞快摘下它果实晒干继而锁进抽屉。颜家遥知道罂粟壳过去叫”大烟果”,些微的吗啡跟可待因,真的致瘾“呈阳性”,恐怕要煮水论吨喝。他对此物近乎神异的提色香功效深表怀疑,只是种暗示吧?你喝口汤,他低抑说可能添了大烟果,你反复咂么才颔首:是诶,隐约、感觉,香得不对劲?
当然不管怎样,它违法,被“点”,足以罚款兼拘留。区工商其实没有权利拘留,但他如果一定要拘,或是一定自上趋下地唾辱你,你当然也没有权利说“滚吧你”。总之,没有经营许可又偷“加料”,车没收充公不容有他,不日要另缴一笔罚款,数目并不轻微。最重要的,是温敏红的明枪冷箭另岑雪丢失了尊严,一切隐秘被曝露于天光,不久将成为安纺另一个“烂货”,甚至“破鞋”。
颜家遥陪她往家走,又是个颓萎傍晚。两人同行从不并排,他在后,只是个人习惯并无什么心理动因,岑雪却自有见解:你连走路都不争先,能成人上人吗?这属于文盲的强盗逻辑,他明白那句“不可理喻”。他头脑发胀地盯着落日,回忆着岑雪刚刚垂手喏喏的样子,心里异常恐惧,惧什么呢?她不济了,根系在我颈项收紧,自己顺次要被推倒悬崖的边缘吊起了。仇与屈夹缠着,脑际浆糊一团,却只有一个问题,稍显微妙也无足轻重了:妈妈,她骂你说,你帮爷爷捋过炮,是真的吗?却不敢问,想到岑雪泪眼婆娑地屈辱答曰,“如果不是为了你们”,自己必将当场崩溃。
他想摸一下她的长辫,朝前快走两步,还是没有触碰上。他觉得,他和母亲,是快要彼此失去了,很悲哀。
岑雪需要复仇。岑遥势必要成为帮凶,其要做的,就是岑雪冲进温敏红的服装摊位时保持沉默。女人间的斗殴永远惨烈且具高度的戏剧性,是极端气候的相遇。眼下萧条季秋,安纺落满分不清纲目科属种的黄叶。温敏红扽岑雪的发辫,岑雪揪着她一块儿脸皮,两人撕扯着互唾着猫哭着,一骨碌滚至路央,黄叶爆裂,其精彩好看招致四邻愕然围聚。可愕然什么呢?不都等久了都憋坏了,可算来了。她们正竭力对抗的不是彼此而是种既定,颜家遥不好参与。已经到这步了,他只需保证岑雪不落下乘就好。
他丢神时被冲出谢晓飞抡倒在地,砸了几拳,“来闹我家!我杀掉你!”
“放开我儿子!”岑雪脱身冲来踢谢晓飞下腹。
“碰我儿子我跟你拼命!”
温敏红扑在岑雪背上撕咬她后颈。人才蜂拥来拆架。颜家遥被谢晓飞掐着脖子抵在地上,他望到密集的痘和天空凶暴的柿红,猛然反胃,闭紧双眼。
湛超近一周频繁逃课,颜家遥跟着逃。谭惠英两人租屋淫行总得伴着学校的铃,挺可怕的,试想在虚竹与梦姑云雨时突然在他耳边般若经,他会吓萎人的。
湛超深感自己变态,竟不能忘记那个“培植”在颜家遥肚子的那个小孩。他喜欢他小腹上那层薄脂肪,现在派生更多痴迷,觉得像是羊水。包括做的时候,他稍微按捺住凶暴,只在他皮鞘里轻缓进退,吻都不是那种带痛的噬咬了。颜家遥觉得他荒唐,又很可爱,有时会驯顺说“他还在长”,有时又不做梦,说妈的用力好不好?不然射不出来。湛超就会听话,归复成不饱的小狼死命压胯。这件事的热情真是耗不尽,越性就越性,越色就越色,两人常吻得满嘴锈味,跑去将血沫吐进面池,对视后又热吻到一起。
颜家遥松懈,屁股里噗噗泉吐精液,套没了,他抱着湛超不让他下楼买。孕期不宜中出吧?湛超没敢瞎说。他摸他冷起的鸡皮疙瘩,伸舌在他口腔里刮磨他咽部,一起绞缠着退至莲蓬头下。湛超帮他冲洗身体,说:“我爸去三亚了。”
“避寒?”
“逃吧,瓦斯爆炸了。”
“矿?”
“嗯。”
“出人命了?”
湛超垂下眼,说:“两个人在救。我妈让我不要回家。”
颜家遥猛地搂住他,“你别回家。”
湛超抱着他说我不回家。又说:“我挺不是东西的,我不想突然变穷光蛋。”
“你爸会不会坐牢?”
“有可能,我不知道。”
“那——”
“说别的说别的,宝宝。”湛超捂他嘴,“我跟你说,贺磊好聪明。”
颜家遥耸眉,舔他手掌心。
“前天我跟他打球儿,累死了,我请他喝可乐。他喝完问我是不是谈恋爱了,我说是啊怎么了。他说操,你这个贱人。我说我喜欢的是男的。他蹦起来说操!然后没声儿了,过会儿说是就是呗。然后问我是不是垂涎过他,我说去你奶奶的腿儿。”
“操,你个贱人。是他聪明吗?你自己说漏嘴的。”
“但是我好想让他知道,让他知道我爱的就是你了。”
“所以呢?”
“所以我只是想,但不会说的。”
“你有多爱我?”
你诚实地回答,很可能显得力度不够失去诚意,对方恼火,会觉得并不被在乎;倘若说得太失智,太凄烈,太超现实主义,甚至上升到触犯刑法或毁人与自毁的程度,力度虽够,却有惨遭嗤鄙被看做疯子的风险。亦即这个问题没有品位也不可轻倚,但一定会永恒地被追问下去,难以创新。湛超答案很有个人特色:“就,你把我杀了,我下地狱,阎王问我谁杀的我呀,我肯定说,大人不是的是我自己死的。”
“你是人的脑子吗?”颜家遥捧着他脸,爱怜地去吻他喉结。
“那我换个说法儿。”
“那我们就告诉别人吧。”
“告诉什么?”
“告诉别人我们的关系啊。”
“那我就把‘湛超爱颜家遥’打印成小广告儿,贴满瑶海区的电线杆子。怎么样?”
“我跟你说,我想搞点毒鼠强把我爷爷弄死。”
“你有爷爷?”
“那你觉得我爸是从哪里来的呢?石头缝里蹦的。”
“为什么有这个想法?”
“因为他年纪到了,已经够老了,活着没意义还很贱很不老实,可以去死了。”
“那绝对不行。”他指他背上的一块:“怎么青了?”
颜家遥抹了抹脸上的水,转身定定逼视他:“那我还想揍一个人。”
谢晓飞最近要翘掉半堂晚自习,谢卫国行将蹲班房,人尽皆知,班主任不无怜悯地看他像他像摊沾血的鼻涕,叹说,要尽快恢复正常状态啊。他虽孤僻,但一直也是以蚂蚁样的隐忍风格生存下来,装好学,擎白旗,不热爱任何运动和武侠小说,快步离物体的反射面——他是不知道那种状态有什么好“恢复”,不如像秋叶凋零。他只是好奇,真的是好奇:谢卫国怎么奸那个女客的呢?思及此处,才会有一点憾恨。但这些细微情绪对丑人而言多余,抹上他的脸,都是沮丧跟好猥琐。
他尤其不想回家,背着书包叼着烟一路晃去工大附近盲流混迹的露天台球场。斯诺克他是不会,只挑一处空地,靠墙点根烟,看暗败灯下敞着衬衣领口的“无产阶级”借球技暧昧擦碰女体,白球咚嗒弹跳,这狗人居然没有挨揍。看半途,他被痞子用球杆假作枪口指着额心:“傻/逼挡我光了,滚边儿去。”滚边儿前,他蓄了口唾沫,用烟屁股悄悄在他搁置一旁的球杆上烫了个印。
他背着书包朝家晃,经过一截晦暗无人的下穿时,被什么兜头蒙住拖去了一边。“要干嘛?!”以为蟊贼剪径:“我裤子里有二十块——”胳膊被拧到背后锁紧,肚子挨了一拳。“我操/你——”他吃痛地呼嚎,屈膝坍滑软倒之际又被一双手臂强拎起。闪念间他叫骂:“颜家遥?!颜家遥!我操/你妈!我迟早弄死你!”拳脚让他歪斜向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