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沉大海[重生](7)
“我不想死。”薛洋说,“我现在一点都不想死,只是觉得要是你想我死,那我死在你的手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晓星尘早已心乱如麻。他心里明明白白知道这人就是个口蜜腹剑不知悔改的杀人狂魔,可他手上的剑还是挥不下去。他何尝不知自己荒唐?竟对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家伙心生恻隐,怎么不荒唐。
比起发现自己被骗时的耻辱和愤怒,晓星尘此时心里更多的是羞愧和自责。
他痛苦地说:“别再戏弄我了……”
执剑的手终于不堪重负,霜华剑锵地一声坠落在地,晓星尘满脸血泪,苦求道:“饶了我吧……”
“饶了你……”薛洋自言自语般开口,“那谁又饶过我呢?”
他向晓星尘走过去,想为他擦擦脸,指尖刚碰到晓星尘的脸,晓星尘就猛地侧头退步躲开,而薛洋也发现自己右手已被剑刃割得鲜血淋漓,他没有为他擦净脸上的污脏,反而在他脸颊上留了一个血点。就像他这个人,不管以前做过什么,今后会做什么,都已经成了晓星尘人生中抹不去的污点。
薛洋慢慢放下手,小声说:“是你自己招惹了我。”
他忽的抬眼,眼神执拗地盯着晓星尘,恨声道:“在金麟台也好,在义城边也罢,哪次不是你自己撞上来,偏要管我的?你招惹了我,现在又要我饶了你,你当初怎么不饶我?现在……现在怎么又不饶我?”
夜风似是知道他的色厉内荏,将他的尾音吞没,将这番控诉变得不甘而可怜。
晓星尘头痛难忍,虚掩着面喘息,实在搞不懂薛洋这莫名的委屈从何而来。他已接受被欺骗的事实,但实在无法面对薛洋这个人,此时不走还能如何?薛洋怎么就不能放他一马?
“你到底想怎样?”晓星尘不耐发问,已是放弃跟他说理了。
薛洋果然不讲道理,毫不犹豫道:“我要你跟我待在一起,拦着我不让我为非作歹。”
晓星尘像是听了什么笑话,难看地扯了下嘴角:“算了吧,我拦不住你。”
“你拦得住。”薛洋看着他,“我刚才说过了,别人拦不住我,你拦得住。”
晓星尘并不拿他的话当真,被他气得冷笑一声:“你方才还说你的话不可信。”
“那你也没得选。”薛洋颇有恃无恐,“你又杀不了我。”
晓星尘为他的无耻感到震惊,觉得薛洋此人真是不可理喻。他自觉跟薛洋无法沟通,蹲身去摸落在地上的霜华剑,薛洋看到他似曾相识的动作,慌忙扑下去按住晓星尘握住剑柄的手,动作太急,眼前黑了一瞬。
晓星尘对被他碰到这事很是抵触,使力要挣脱,可薛洋头晕得看不清东西了,一只血淋淋的右手还是死死按在晓星尘手背上。
“放手。”晓星尘冷声道。
薛洋缓了缓,睁大的眼睛逐渐能够视物,他看清了冷若冰霜的道长,看清了道长脸上的烦躁,闷闷咳嗽了一声,带着些惶急哑声问道:“你要做什么?”
晓星尘并不答他的话,用另一只手把薛洋的手拨开,提起霜华利落站起来,转身就走。
薛洋见他只是不想再同自己待在一起,单手撑地爬站起来,头昏眼花追出去。
晓星尘听见薛洋压低的咳嗽声,知道他追来了,但自己实在无力与他争执,知道他不会真的丧心病狂跑去杀人,就只管闷头走自己的路。
晓星尘一路朝着回义城的方向走,他眼盲影响了脚程,但到底是修道之人,披星戴月出发,来到义城城门口时天色虽大亮但早市还未开,街道上并无几个行人。
薛洋一直跟着他,也不靠太紧,不远不近地坠在身后像甩不脱的尾巴。
晓星尘顺着路来到城边那间孤零零的义庄,在门口停住了脚步。
他忽然想起自己已经不该在此处继续待下去了。
必需的东西都放在乾坤袋中随身带着,此处也并无什么可留恋的,他如今又是孤身一人,是不需要什么安身处的。
那他还回来做什么呢?倒不如就此继续云游,连这近在咫尺的大门都不必踏进了。
他呆站的时候,一直尾随在后的薛洋拖着步子继续向他走来,晓星尘听见身后脚步踉跄了一下,身形微顿,下意识想要转身握了握拳又止住了,不一会儿听见那脚步又重新向他靠近。
那人到了离自己两步远的位置,晓星尘终是忍无可忍,阴着脸正欲出口赶人,薛洋脚下一个不稳直接跪倒在地,正好扑到了可以碰到晓星尘的地方。他也不硬气,半伏在地以近乎乞求的姿势抓住了晓星尘的道袍,又咳了几下才唤出声:“道长……”
这一声让晓星尘想起两人往日相处的种种。
他们相遇以来从未互通姓名,薛洋叫他道长,他对薛洋只以你我相称,偶尔会打趣叫他“公子”。他原想,江湖之大,既然陌路相逢,当真诚以待,不必刨根问底。他以为薛洋也是这么想的,才会从不问他的姓名,可如今看来,薛洋本就知道他是谁,恐怕早就看出他的心思,故意隐瞒,倒把他的真心践踏得干净。
这一声道长,他已应不起了。
☆、第 13 章
第十三章
晓星尘自认对薛洋没有任何亏欠,就算是薛洋记恨曾被押送金麟台审判的事,那他对晓星尘这近一年的耍弄也该是报仇了。
晓星尘实在怕了薛洋,现在只想离他远远的,感觉薛洋拉住了自己,就弯腰让他松开,薛洋比他更快,反手捉住他的手,又唤一声:“道长……”
他声音沙哑,衬得语调凄楚,晓星尘一愣,就着弯腰的姿势任他拉住了,离远了看倒像他要扶薛洋起来似的——可谁能想到这两人的关系已到了穷途末路的境地呢。
就在前一天,他们中有一个出门买菜,另一个还悄悄跟在后头观望,如今晓星尘已没了昨日的感激,还要分神担心他这般紧跟不放有何居心。
薛洋之前又吃了几颗解毒止血的药丹,左手已经恢复了知觉可以动了,可被抓伤的地方一直没有凝血,流血的速度不快但是始终不停,滴滴答答跟着晓星尘夜行一路,又没有对伤口做别的处理,此时已没什么力气,趁晓星尘没来得及把他推开,膝行靠近,贴过去把他的手臂整个抱在怀里。
“你这像什么样子?”晓星尘愕然,皱眉道,“放开我。”
“我不放。”薛洋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你说过不会厌弃我的……你要反悔了吗?”
“你骗我在先,倒要说是我反悔。”晓星尘被倒打一耙,放弃跟他理论,冷声说,“我若知道你是谁,断不会说那种话。”
薛洋身上染了不少血,因为穿黑衣还看不出,可一碰到晓星尘洁白的道袍就显出色来,他右手被割伤,左手缺了根小指,双手都沾满血迹,和晓星尘纤长净白的手放在一起,更显得自己狼狈不堪。
薛洋眸光微闪,眼神慢慢从两人紧贴的手上移开,他缓了缓,慢慢开口说:“我……咳……我七岁那年,被常慈安戏弄……”
晓星尘不知他此时说起此事有何用意,但还是微微侧头,听他说:“常慈安没有把我该得的点心给我,在我拦住他问他要点心的时候,一鞭子把我抽到地上,他的车夫架着牛车从我手上辗了过去……一只手手骨全部被辗碎,小指变成烂泥,道长,我……我真的很痛……十指连心,我当时才七岁,从没受过那种疼,车轮辗过去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要死了。我撕心裂肺地惨叫哭喊,可他们停都没停下。也是,谁会管一个灰头土脸撒泼打滚的乞儿呢?”
晓星尘动了动嘴唇,薛洋偏头又咳了一声,继续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有个……有个和你很像的人跟我说过,说常慈安断我一根手指,我要报复,也斩断他的手指,或者砍掉他手臂就好,不非要杀人全家。因为我的一根手指,不至于拿人家五十多条命来抵。”
薛洋笑着摇了摇头:“可常家五十多条命又算什么,再多的命也是别人的,比得过自己一根手指吗?况且他这么跟我说的时候,我人都已经杀了。”
晓星尘想把这满口歪理邪说的家伙推开,薛洋紧拉他不放,一字一句地说:“道长,我不如你幸运,你有师父教导,受师门庇佑,我自幼流落街头,没人教我礼义廉耻仁义道德。我一个人摸爬滚打,不懂什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只知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只知道自己的命比什么都重要,我要报仇,就要他们加倍偿还。我知道你觉得我残忍,可在那种地方,如果我自己都不看重自己,又怎么能活下来呢?”
“我现在也不认为自己对常家做下的那些事做错了。但有一样我很后悔,就是没有把常萍这条狗也杀了。”薛洋眼神放空,喃喃着,“要是常萍也死透了,你就不会管他们家的闲事,也就不会这么倒霉了……”
晓星尘不可置信道:“你杀人在先,我因着你杀人才捉拿的你,若是常萍死了或者过后没有来找我,我也不可能放任你这样的人逍遥法外。你犯了罪,却还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这是什么道理?你怎么能这么想?”
薛洋轻笑出声,眼睛里却阴翳得很,他说:“没教养的野孩子就是这么想的。你当我不想顺顺当当地长大么?你当我愿意跟他们过不去么?是他们把我变成这样的。我是不懂道理,根本没人教我这些,我怎么懂?”
“没人教过我遇到那种人该怎么办,不坑不骗就活不下去又怎么办,我是遇到你才开始学着做个不那么坏的人……那你,你既然捡到我了,能不能再多负几天责任,别赶我走?”薛洋加快语速说,“道长,以前没人教我,那现在你能不能教教我,教教我怎么做才是对,怎么做,你才能不丢下我?”
晓星尘好艰难才把这个可怜哀求的人和那个杀人不眨眼的薛洋联系在一起,他何曾遇到过这么厚颜无耻的人,一时气得脑仁都疼,愤然骂道:“离了我你还活不下去了不成?!”
“……那倒不至于。”薛洋垂着头,轻声说,“我这种人,什么样的地方没待过,我在哪里都活的下去。”
他抬起头痴痴地看着晓星尘说:“只是离了道长,活着跟死也没什么区别罢了。”
他形容狼狈,脸色是失血过度的苍白,眼神也甚是可怜,可是晓星尘看不到这些,晓星尘只听他几次三番说这种难辨真假的话,觉得他心机深沉,已是不耐至极,皱着眉要说什么,薛洋又道:“我知道你不信,不信我的话,也不想见到我,可是我没有别的法子。我没办法放过你,也没办法放过我自己……晓星尘,你脾气好,心肠软,走到哪里都是在救人,你救了这么多人,还救过我,那你能不能再救我一次?你能不能看在,看在我和你相处这么长时间以来,确确实实,没有再害你的份上,看在我也不是生下来就这么坏的份上,也可怜可怜我,再救我一次吧?别丢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