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沉大海[重生](29)
“我那天哄你喝了酒,是当做合卺酒的。我还,点了红烛……我守着蜡烛,看它们燃了一整夜……”
他忘记了身上的伤痛,像是偷到糖小孩子,带着几分得意跟晓星尘炫耀:“道长,我瞒着你,已经和你成过亲啦……”
红帐把晓星尘的手都烧疼了。
薛洋回忆往昔,沾沾自喜。
他原先悄悄地做这些事,怕道长不喜欢,怕道长不愿意,可是道长说,道长知道他的心意,道长对他也是真心的,那薛洋就什么都不怕了。
当那些被他藏在心里的甜不再是自欺欺人,他就无所畏惧,即便把自己耍心机使的坏说出来,也不害怕被厌恶。
因为他们是一样的,既然一样,那道长该对他更加宽容,或许也会为他们成了亲而感到欢喜。
只可惜他坦白得有点晚了。
薛洋剧烈咳嗽,晓星尘抚着他的胸口给他顺气。好不容易停下了,薛洋咽下嘴里的血沫,虚弱地看着晓星尘,哑声问:“道长,要是我死了,你会再喜欢别人么?”
晓星尘胸口已经被捂冷了,可薛洋的手分毫没有暖起来,他把薛洋的手放回被中,起身拿了一杯热水回来,薛洋起不了身,他就含了一口热水,慢慢渡给薛洋。
可是这点水和热不够让失血过多的身体回暖。和血液一起流失的温度迟迟不肯回到薛洋身上,他甚至开始痉挛,牙齿打战,然仍执拗地问:“晓星尘,我死了,你会喜欢别人么?你会像喜欢我一样喜欢上别人么?”
晓星尘苍白的嘴唇亦发着抖,他几度欲言又止,最后败在薛洋不依不饶的纠缠下,终于开口,却只说了一句:“还没有拜过天地。”
还没有拜过天地,不算成亲。
还没有拜过天地,还不能死。
薛洋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知道晓星尘在说什么。他眼眶红了又红,微弱的心跳也骤然加快,浑身上下只有眼睛和心脏是热的,却足够真实和紧迫,缓解了身体长久的麻木。
多好啊,他的道长不要他死。道长也不愿和他分开呢。
热泪和冷汗齐下,薛洋眨眨湿润的双眼,笑了笑,跟晓星尘耳语:“道长,你放心,我不会死。我们新婚的蜡烛,一夜都没有熄,我们是要长相厮守,白头偕老的……”
薛洋眼皮很重很重,他努力撑住不闭眼,贪恋地看着晓星尘,跟他提要求:“你也不能跟别人走,不能喜欢别人。你都是我的人了,就算我死了你也要给我守寡,我不许你走。我死了也不能……”
他先前还想让晓星尘回去,此刻翻脸也一点都不迟疑,若不是实在动弹不了,恨不能跳起来张牙舞爪地博关注。
晓星尘掩住他的嘴,低声道:“那你快点好起来。你若当真……当真……我不会留下,还会忘了你。”
晓星尘像是在赌气,又难掩焦灼,学薛洋耍口头威风也学不好,倒让薛洋难得地在晓星尘脸上看到一丝恐慌。
薛洋前所未有地感到自己被人重视,心满意足的同时又因为生死未卜而悲伤难抑。
血是不是流干了?怎么会这么难受?他真的好累好累,觉得要撑不下去了,可是如果他真的死了,晓星尘该怎么办呢?他把晓星尘带到这条路上,如果连跟晓星尘一起走下去都做不到,他岂不是又要辜负道长一回?
薛洋死过一次,死对他而言,不过是某个瞬间被剥夺五感,不过是没有呼吸,以及再感觉不到痛苦。很多时候,死比活还要容易,他并不怕死。
可是也正因为经历过生离死别,他才知道一起活着的时光有多难得,知道被留下的人会多痛苦。他现在倒希望道长不喜欢他了,免得他不得不去见阎王的时候,道长要伤心。
他不怕苦不怕疼,只怕道长为他受苦受疼。为他这种人,不值得。
薛洋冷得骨头都疼了,意识几度溃散,他徒劳地瞪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恍惚中仿佛听到地府的鬼差拖着锁链来索命。薛洋剧烈颤抖了一下,慌乱喊着:“道长,我舍不得……”
身体像被冰水泡着,四面八方没有一点暖和气,可心又像在火上炙烤,让薛洋卯足劲想靠这点热活过来。
薛洋拼尽全力抓住晓星尘伸进被中的手,满脸是泪,脆弱得一塌糊涂,说:“晓星尘,我舍不得你。我不想死,我舍不得。我还没有活够,我还没有活够……”
没有在有你的地方,在被你爱的时候,活够。
他原先一无所有,毫无留恋,死的时候除了不甘心同时也觉得解脱。可是现在不一样,现在他有道长,就有了全部,他们还这么年轻,还有很长很美好的人生,要一起度过很多年。
他不想死。
☆、第 55 章
第五十五章
雨下了一天,直到傍晚才堪堪停下。薛洋已陷入昏迷许久,晓星尘熬了大米粥碾烂了一点点哺给他,喂他几粒丹药,忙了大半天才觉出他体温有所回升。
晓星尘守了一夜,薛洋一直没醒,脉搏不怎么有力但是一直在顽强跳动,让晓星尘在死一般安静的空间找到一点活气和安慰。
到了第二天下午,薛洋开始发烧,身上很烫但是额头一直出冷汗。郎中被叫来,见薛洋一身刀剑伤,也不多问,看过之后上手施了几针,转头跟晓星尘说是失了太多血,但好在没有要命的伤,只要还有一口气,养一养就好了。难的是薛洋受了凉,伤口又有些炎症,此时高烧不退便十分危险。
“先退热才是正经,能熬过去就好了。我先回去开几副药,叫人送来。”
晓星尘送走郎中,打水给薛洋敷额头,一刻不停地擦手心脚心,等药送过来了,又熬药再喂给薛洋,直到后半夜才让薛洋的身子降下温来。
第三天薛洋又断断续续地发热,乱七八糟地说胡话,晓星尘靠近了听,全是在喊道长,让他不要走。道长一边擦薛洋脸上的冷汗,一边在他耳边应着这人含糊的呼唤,寸步不敢离。
刘双木听说薛洋卧床不起,赶过来看望,见自己做不了什么,下午就到河边捉鱼熬了一锅鱼汤送来,晓星尘道了谢,喂薛洋喝了半碗。
待刘双木走了,晓星尘又把温着的退烧药端来,自己先含了一口在嘴里才贴着薛洋的嘴唇喂给他。
中药甚苦,薛洋昏睡着也总咬紧牙关不肯好好喝药,晓星尘只能抵着他的牙齿慢慢渡过去,喂完一碗,自己也咽了一些,只觉得能苦到心里去,想起这人嗜甜,便化了一碗糖水哄薛洋。
谁成想薛洋喝了半碗就开始呕,晓星尘被吐了半身,让薛洋趴在床边给他拍背,等人吐完了才倒水让他净口,又给他擦了一回身,全部弄干净了才顾得上收拾自己一身污糟。
先前的药估计都被薛洋吐完了,晓星尘摸他额头还烫,重煮了一副喂他。这回不敢再让薛洋喝糖水,可听他哼苦又觉心疼,坐在床边不得其法,低下头在薛洋干燥的嘴唇上轻啄几口,哄他乖一些:“怕苦就快好起来,好了就不用喝药了。”
他声音沙哑,听来很有些伤感,可薛洋什么都听不见,他只会哆嗦着喊道长的名字,在梦里低低地求他不要走。
就这样又熬过一日,刘双木白日帮着送了两幅药来,还煲了骨头汤,晓星尘都没有推辞直接收下。
刘双木送完东西又转了一圈,见院里水缸快见底了,拿着水桶去提水回来装满,晓星尘自是感激不尽。
“道长就别客气了。人还没醒,左右现在无事,我守着,你歇会儿吧。”刘双木守着药罐大喇喇地坐下,看晓星尘没动,又劝,“这么些天,尽折腾你了,这屋里可不能再倒一个。”
晓星尘确实累极,说了句“有劳”,便握着薛洋的手趴在床边小憩。
不到一个时辰,晓星尘睡醒了,刘双木自己家里也离不开人,便没有多留,起身道别。只是走的时候频频回头,临到门口还是说:“道长别急,小子命硬,定能挺过来。倒是道长留心身子,他醒来见你憔悴,也不会好受。”
晓星尘点了点头,哑声道谢。
傍晚晓星尘烧水给薛洋擦身换伤药,他似乎醒来一瞬,拉着晓星尘的手唤了一声,听见晓星尘回应便歪头又睡了。
晓星尘接连几日照顾薛洋,几乎不眠不休,如今薛洋情况转好,他不再如前几日紧张,便感到疲乏起来,入夜后自己也草草洗了澡,换了一身衣服,总算敢合衣躺下来稍作休息。
可薛洋并不给人安生的机会,半夜又开始发烧,稀里糊涂地哼着,晓星尘惊醒,懊恼自己掉以轻心,打水给他擦身降温,忙得连轴转。
薛洋病中甚是虚弱,连呓语都绵软无力。晓星尘给他擦洗脖子,他喉结上下滑动着,一会儿哼疼,一会儿说对不起,一会儿求道长别丢下他,一会儿又说自己知错了……翻来覆去就那几句,颠三倒四地说着念着。喊得最多的是晓星尘的名字,带着鼻音像是要哭出来,晓星尘摸他的眼睛,才知道他是真的流了泪。
这样的可怜和卑微,谁碰上了都忍不住心软,晓星尘更是心碎,可他既没办法让薛洋醒来,也不忍捂住薛洋的嘴,只能咬牙忍耐,一面擦拭薛洋滚烫的身体,一面任由蘸糖的利刃从薛洋口中而出,再一刀刀从他心上划过去,割得晓星尘鲜血淋漓,胸腔翻涌腥甜血气。
好不容易熬到薛洋的身体不再烫手,晓星尘双腿发软,拢着薛洋的手指,歪坐在床边的矮凳上。
虽然郎中来复诊时说薛洋已经捱过最难的时候,只等人清醒,可等待的时间也实在太难忍耐,晓星尘看不见便更加雪上加霜,短短几日只觉简直暗无天日,如今遇上薛洋情况反复,更不知何时是个头。
薛洋忽然急喘着喊了一声:“道长!”
“我在,我在。”晓星尘抓紧他想要胡乱挥舞的手,起身按住他的肩膀。
粗重的呼吸渐渐平缓,薛洋胸口起伏,呢喃:“道长……”
“嗯。”晓星尘应了一声。
薛洋没再出声,晓星尘颓然坐回去,低下头,冰凉的脸庞紧贴薛洋微微发热的手背。过了好久,他长长吐出一口气,低沉微哽的声音泄出来,是压抑而深沉的祈祷:“快些醒来吧……”
回答他的只有薛洋沉睡中并不安稳的呼吸声。
☆、第 56 章
第五十六章
薛洋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是无尽的黑和冷,他毫无目的与方向,只知道迈开腿奔跑,跑到后来摔了一跤,半身都陷进沼泽中。他看到自己手上沾满鲜血,皮肤和肌肉被腐蚀,一块块脱落。他的双腿也被无数只白骨嶙峋的手抓住了,把他往粘稠腥臭的血沼深处拉。四周环绕着要他偿命的诅咒,哭声骂声求饶声此起彼伏,把他牢牢困在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