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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诡务司(94)


  蚂蚁们一动不动,静静聆听李好问说话,仿佛一只只真的有灵性。
  就见那只身躯庞大的蚁后勉强支撑起身体,圆形的黑色头颅向李好问点了点。
  “你们之中,有人……有虫看到隔壁郑司丞遇难的经过?”
  蚂蚁们像此前约定的那样,静止着,一动不动。
  “郑司丞是自尽的?”
  一动不动。
  李好问的心情十分复杂,一方面他验证了自己从历史中拖出的片段,有可能是真实的,另一方面还是那个问题:郑兴朋对自家的一幅屏风都那么留恋,又怎么会莫名其妙就自己抹脖子呢?
  “郑司丞自尽,是什么时候?”
  李好问心情激荡之下,便问了一个无法用“是”或者“否”来回答的问题。
  蚂蚁们很明显地愣怔了片刻,然后开始在原地乱转。
  李好问满含歉意,道:“是我问得不妥,敢问各位,郑司丞自尽,是在上午吗?”
  蚂蚁们再次愣住,顿了片刻,一部分静默着不动,另一部分则在原地打转。
  李好问也怔住了:这什么情况?
  他回想起早先与那位蚂蚁管家的对话,忽然意识到:对于蚁类而言,是否没有明确的时间观念,甚至不知早晚夜深;又或者,这些生灵终日生活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其实并不能区分“上午”或者“下午”。
  他蹲在蚁穴跟前,思绪纷纷。
  就在群蚁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李好问突然口唇轻动,吐出几个字:
  “最后一个问题……
  “你们刚刚表演的那出戏剧,总共有几个演员?”
  这虽然也同样不是“是否”问题,但群蚁们很快就反应过来。
  一大群黑褐色的蚂蚁迅速向四周散开,将蚁后身边的位置腾空。体型硕大的蚁后身边,多了四只明显较为瘦弱的工蚁。其中一只工蚁脖子里还缠着一缕极细的红色丝线。
  “四位?”
  李好问颤声询问。
  群蚁一动不动。
  “原来如此!”
  原来从郑氏身亡到发现遗体的整个过程中,除了郑兴朋本人、张嫂、叶小楼之外,还另外有一人。
  李好问缓缓起身,脑海中不断回想他在梦中看见的“第四人”,此人衣着平平,面目模糊,似乎从未踏足郑兴朋殒命的花厅,而是一直冷眼旁观。
  在整个过程中,这个“第四人”自始至终都在,却又好像始终没有参与。
  李好问双手抱拳,缓缓向蚁穴行了一个礼,道:“各位……多谢!”
  蚁后与她身边的群蚁一道,也默默向李好问躬身,似乎在回礼,同时也感激李好问的救命之恩。
  李好问直起身,转向自家北堂。他隐隐约约地听见十五娘的不悦的语声:“……以后再也不帮阿兄了!”
  崔真在柔声细语地相劝:“十五娘,知道你那是为了六郎好,是怕旁人蒙蔽你阿兄……”
  李好问回到北堂中,无情无绪地在自己榻上重新躺下,开始集中精神,试图于过去的茫茫岁月中再找到那一天的历史影像,再次将它拖出,以便找到那“第四人”的信息。
  但他突然发现,自己做不到。
  不止是白天那一次尝试掏空了他的经历,更因为叶小楼——叶小楼的阴阳怪气、冷嘲热讽以及无能狂怒,都在他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情绪。这种情绪就像是催化剂,推着他一下子跃入历史,顺着时间线向上回溯,才完成了那一次举动。
  而现在他失去了大部分精力和那种被满满压抑的情绪,因此被困在“当下”而无法回溯。
  “需要休息……”
  李好问告诉自己。
  他阖上双眼,思维已开始不受控制地乱走,仿佛幻梦,又仿佛在思考。
  “阿娘,你说,阿兄真的能回到过去,看到当时发生的真相吗?”
  北堂一角,十五娘既好奇又有点担忧地问母亲。
  崔真伸手轻抚女儿的头发,微笑着道:“当然可以,但是,首先他需要相信自己可以。”
  *
  翌日清晨,李好问带着卓来一道,前往丰乐坊诡务司。他心事重重,而卓来期待着朝食。
  两人今日是从丰乐坊的西门进坊,刚好经过章家的蒸饼铺子。
  “李……李司丞,”在官袍外面又罩了一层围裙的章平一见到李好问便慌了,连忙跑出来,惶恐地道,“难……难道我又迟到了?”
  李好问顿时笑了起来:“章主事莫要紧张,是我今日早到了。”
  章平闻言,明显地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笑容,赞道:“李司丞真是勤勉。”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将李好问往铺子里迎,道:“今儿除了蒸饼,还有现煮的馎饦,汤汤水水的,以往都不好带到司里去,今日正好,司丞来了。卓小哥也来!”
  馎饦类似猫耳朵片儿汤,章家的馎饦是现场煮好之后捞出,浇上羊汤、撒上葱花和胡椒,香气扑鼻。
  李好问觉得难以拒绝,便带卓来一起在章家蒸饼铺外捡了一张空桌子坐下。卓来坐在他对面。
  馎饦还没送上来,卓来已经直了眼,望着李好问身后。
  “是张嫂……”少年小声说。
  李好问闻言忙回头,果然见到了张嫂,只是她的装束打扮颇为怪异,穿了一身颜色颇为鲜艳的干净衣裙,头上梳着两个鬏鬏——和十五娘的发式非常类似,也就是说,是少女的装饰。
  章家的几位小娘子也在铺子里帮父母做活。她们见到张嫂出来,纷纷向这位寄住在章家的苦命女性打招呼。
  “云娘早!”
  “云娘也起了呀!”
  李好问忽然想起,好像听张武提过的,张嫂的闺字是一个“云”字。这两个字在长安县和诡务司那些冷冰冰的公文里从未出现过。
  “咦,云娘,你是不是想吃馎饦?”
  章家一位小娘子见到张嫂一双眼睛骨碌碌转着,只管盯着用来下馎饦的汤锅,便笑道:“你稍等啊,等忙完了这两位客人,我也给你下一碗。”
  李好问:看起来,章家的女眷们待张嫂真好,当初诡务司出了那么严重的事,章家也没把她当外人。
  谁知张嫂却撸袖子,道:“阿姐,我……我也会做馎饦,我……我来……”
  章家几个小娘子相互看了看,其中一人果断笑道:“好啊!”
  李好问转过脸,瞥了一眼卓来。
  卓来非常知趣地转过脸,什么话都不说,仿佛根本没看见过张嫂。
  若是旁人知道张嫂在蒸饼铺帮工,恐怕会心生惧意不敢来用餐。但现在,张嫂穿戴打扮得像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少女。只要他俩不声张,旁人未必会知道。
  张嫂挽起衣袖,章家小娘子帮她用细绳束好,又让她用清水濯手,然后再引到案前。
  张嫂一见案前的面团,就驾轻就熟地上手开始擀面揉面,不一会儿,面团便揉成了长长的一条,而后由张嫂揪成二寸长的一段一段,随后用手指将其挼成薄薄的一片一片,扔进沸腾的开水锅中。
  李好问舒心地转过身:新鲜出锅的馎饦马上就要上桌啦!
  就听身后张嫂怯生生地说:“章家阿姐,我给你帮忙,你可愿给我阿父与阿兄一人一碗馎饦?”
  李好问一呆,想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张嫂口中的阿父,其实是她的丈夫张武,而她的阿兄,则是她那个痴傻的儿子。
  如今张嫂只有大约八九岁女童的心智,和完全错乱的记忆。
  章家小娘子们也呆了一阵,其中一人感慨道:“云娘真是贤惠……啊不是,是孝顺,事事先想着家里的……父兄。”
  张嫂笑着摇头:“阿姐莫要再夸云娘了,云娘打小就是这样,侍奉阿父阿母,照料幼弟……”
  说到这里,她脸现迷茫与痛苦之色,似乎想起了什么和现有她认知相冲突的事情,连手上搓揉面皮的动作都慢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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