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多开几个马甲怎么了(312)
“不,没有那样的事,即使是无伤大雅的闲话,我也随时欢迎。”森鸥外说,“只是我原本以为老师前来是带着「目的」的,目的才是行动的本源,不是吗?”
一未摊手:“我已经达成目的了,医生先生,您在一开始就慷慨地向我展示了态度,这样就足够了。”
“对您而言,我的态度很重要吗?”
“对横滨来说很重要。”一未笑。
唯独在横滨,公允不是维持秩序的标准,血与死的社会丛林中,暴力天然是一种权威。
入野一未需要知道现在风向指向何处,这股风是顺风还是逆风都无所谓。
「港口mafia没有参与进针对武装侦探社的行动,他们保持着『中立』,一如这所城市的大多数人。」
他再次向森鸥外道别,跟着中原中也往外走。
在门口处,他又听见了医生不轻不重的声音。
“您总是善于让人想得更多,入野老师。”森鸥外说,“这种煽动性甚至令我有些毛骨悚然了。”
没有明确目的的行动永远是最令人牵挂的。
森鸥外还清楚记得当初入野一未的那些话。
——光是制定出一个「最优解」还远远不够,当笔下的角色有了灵魂,也就有了思考,他在不断成长,想要抵达最初预想的结局。
——困难的永远不是剧情如何发生,而是如何按照角色的思想,让一切合理化,等所有人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终点。
毫无疑问,总结出如此经验的入野一未深谙此道。
森鸥外沉声说:“至少现在,我很想知道,您到底想让我做些什么。”
这话让中原中也压了压帽檐。
房间依旧昏暗,这次森鸥外是侧对着一未的,暖光只能照出他的轮廓,晦暗又锐利。
“还远没有到毛骨悚然的时候,医生。”
在中原中也的视野中,入野一未看不清表情的面容带来的感觉,竟然和森鸥外没什么太大区别。
不,区别还是有的,因为他们离得更紧,所以中也能感受到近在咫尺的气息。
一贯以来的淡漠,心怀某种秘而不宣的期待,并且毫不避讳地向听他说话的每一个人展示这份期待。
“如今的局面只会让人产生「中立」的想法,那是「最优解」没错,可局面永远不会是凝滞的。”他说,“那个搅乱局面的人不是您,也不是我。他准备好了旗帜,而我只是无法拒绝参与其中。”
对于森鸥外这个层次的人而言,这已经不算是暗示了。
他几乎是立刻想到了放在抽屉中的那份资料。
「松本清张」。
对话原本应该继续,可入野一未没有得到房间主人的允许,他已经决定结束此次谈话了,看向中原中也。
“中也,”他喊了名字,“辛苦你把我送下去。”
森鸥外没有阻拦。
电梯下降的时候,中也终于问出了属于他的疑惑:“你要写什么?”
一未有些吃惊:“一般人只会和医生先生一样,问我想做什么。”
中也哼哼:“你还能干什么,写些东西吧。”
入野一未拖长语调:“心态真好啊,中也。”
“……不想回答就算了!”
“大概是一个,和「旁观」与「中立」完全无关的故事吧。”
中原中也搞不懂这些作者脑子里的弯弯绕绕,在没看见被写下的故事前,他们口中的「主题」完全没有任何内容可言。
不过这也算是得到了回应,中也不再追问,而是突然提起:“话说,你一直把首领叫做医生。”“诶,这样不太合适吗?还是说我也应该喊他首领才对?”
“不,我只是在想,其实你是不记得他叫什么吧,就和你一开始也不记得我的名字一样。”
入野一未:“……”
可恶,相当敏锐啊,羊圈恶霸!
·
五天之后,由松本清张牵头的竞争式征文活动正式开始。
不仅是合作的实体杂志,包括网络上也刊登了这位作者写出的开篇,并开放了投稿渠道。
比起文章本身更受人关注的,是松本清张在末尾写下的话:
【感谢编辑先生能包容我的任性,让我在横滨写下这样的一则故事的开篇。】
【不为人知的一隅能掀开怎样的秘密,没有任何作者能预料到故事的结局。】
【我在此处冒昧引用纪伯伦先生的话:调查,研究,而后写者,是四分之一作家;观察,述说者,是半个作家;感触,传达,将自己的感受告诉别人者,才是完全作】
【欲请诸位畅所所思,委员会不拒绝任何合理的发展,不如说,我们都在期待着您对故事的诠释。】
原本以为不会有太多回应的委员会,居然在一周时间里收到了数不清的来稿。
工作量的猛然增大伴随而来的,却不是充斥着烦躁的抱怨,委员会的大部分人都惊异于那些作者对这件事的热情。
那些展现作者才华的稿件,无一不是寄予着心血和爱。
他们对着那些精彩各异的稿件犯了难,直到埋身于稿件中的一个编辑猛然推开椅子,站起来,举着手中刚打印出来的,还散着热气的纸张——
“是入野一未!写过《思想犯》的入野一未!”
这个名字在新生代编辑中或许并不出名,但那些前辈自然知道这个人代表着什么,尤其是对于横滨而言。
“他写了什么?!”有人急切地问。
***
【……
「我是在一个晦暝阴郁的秋天毕业的。
学校在一片愁云笼罩的山野,虽然算不上穷山恶水,也称得『险恶』。
空旷的屋舍,枯树边萧瑟的垣墙,枝干惨白藤蔓下繁芜的莎草。这就是所有了。我感到一阵虚脱,伴随着心悸的凄怆,更令我难以忍受的是,当我询问是什么给我带来了如此颓丧的情绪时,我无法给自己一个体面的回答。
老师亲手递给我结业证书,我记得他的掌心有一道厚厚的茧,像是用小刀精细雕刻出的,为人师表的疮痍。
面对着他骄傲宽和的微笑,我心中的惶悚几乎要破壳而出。
明明在几年前,刚入学的时候,我还不是这样。
那时的我认为,在眼下的种种体验中,学校和学校的一切都是快活而新奇的。
我爱着幽静的山林,爱着坚实围墙圈出的疆界,爱着在学校提醒我们要保持愉悦身心的教徒先生。
就连他密而硬的假发,被鼻烟熏黄的皲裂皮肤,被掌心戒尺磨出的茧——我也一并爱着。
学校好似迷宫,我是迷宫里探险的孩子。
我热衷在自己探索的每个角落刻上我的名字,和同学一起用嬉笑填充奢侈无比的生活,直到某一天,我闻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
这成了我全新的冒险,我在清晨的梦中惊醒,于校舍里跳下床,连鞋也来不及穿就叫醒了同学们,带着他们一窝蜂蹿了出去。
同学声称自己没能闻到任何气味,那一定是胡扯,明明已经浓郁到快令人窒息了,怎么会闻不到呢?
这一定是某种阴谋诡计,是考验我们的嬉闹。我快活地对同学说。
让我们找出症结,胜利的棕榈正在向我们搔首弄姿!
我们寻着味道追去,在气味最浓郁的房间嗅得了某些不妙的动静。
一声微弱而遥远的声音,像是极其克制的闷哼,又像是前所未有的惨叫,撕心裂肺。
即使捂住耳朵,那股声响也会从指缝攀附上耳蜗,如蛆虫般爬进脑子,在里面挤弄,让人快要抓狂。
同学们立刻扬起无声的灿烂笑容,生怕自己被这股声响影响到愉快的心情。
只有我,唯独该死的我推开了那扇门。
『您在哭。』我深吸一口气,不知哪儿来的勇气驱使着我不断靠近,并对门中的老师说,『您应该是再清楚不过的,有关《渡鸦法》……』
我永远忘不了那时老师脸上的表情,他的眼泪已经流到了下巴,人却似雕塑动也不动,哆嗦的嘴唇还在发出阵阵呜咽,并扯出一抹如释重负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