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事(66)
陈致笑道:“走了这一步,我们都懂,这辆马车反正也用不上了,还请笑纳。”
一辆马车是什么价钱!
小胡子男眼睛一亮,终于撕下了敷衍,笑眯眯地引着他们进门,一路解释:“卖身契不过是个形式,主要为了让王爷放心。你们要知道,王府这种尊贵的地方,一般人沾都沾不上的。府里只能留两种人,一种是家生子,一种就是你们这样签了卖身契的。别委屈,你们以后要做王爷的枕边人,是上等人,跟我们不一样。不信你看看马氏兄弟今日有多风光。”
陈致点头称是。
小胡子男将他们带到一间小屋子里等着,先拿出卖身契给他们,等他们按了手印之后,又取了晚膳,有鸡有鱼,竟十分丰盛:“吃饱了我带你们去房间。”
奶娘等他走后,立刻检查食物。
车夫鼻翼动了动:“是无精打采散。”
听名字就知道不是好东西。
奶娘突然朝门口使了个眼色,示意有人偷听。
陈致说:“就算我们都签了卖身契,我也是你们的东家。你们怎敢与我一同吃饭?”
容韵反应最快,立刻诚惶诚恐地站起来,奶娘与车夫跟着站到一边,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陈致提筷夹菜。
看着他的动作,容韵心吓得几乎要蹦出来,又怕自己坏了师父的好事,只能苦苦忍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将筷子里的鸡肉放入口中,咀嚼了几口吞下去。
奶娘与车夫也看得目瞪口呆。
陈致一边吃,一边将扫进乾坤袋里,等扫得七七八八,才让他们三人坐下。车夫故意背对着门口,用身体挡住外面窥探的目光。
在陈致的示意下,几个人装模作样地“吃”起来。
等他们放下筷子,小胡子男适时地走进来,冲他们微笑道:“各位吃得如何?”
陈致是最先吃菜的人,理当药效发作得最快,可他摸不准什么时候应该发作,只好频频看向车夫。但车夫见他的确吃了菜,以为早晚会发作,故而也在默默等待。
直到小胡子男说了半天废话,还不见他们倒下,有些不耐烦时,陈致才算明白过来,人往前一歪,趴在桌子上。其他几个人十分配合地惊叫、跳跃、然后依次倒下。
小胡子男哈哈大笑道:“不要怪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父,是陈大儿说你们有人懂武功,我才不得不防一手。”他拍拍手掌,几个大汉从门口进来,拎小鸡似的拎起他们,走出门,左转右转,进入一个上了锁的院子。
那院子里满是地铺,几个年轻人正躺在上面晒太阳,见他们进来,立刻畏畏缩缩地避到一边。
小胡子男将他们丢到院子里,说:“不管你们到底是什么目的,进了这里,就只有一条路走,就是听老子的话!”大概念着陈致送了一辆马车好处,他还特意让人搬了四套铺盖给他们:“放心,过两天就出发,以后吃香的喝辣的,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这点小小的委屈也就不算什么了。”
他们出门的时候,门重新落锁。
等门口的声音走远,容韵立刻走到陈致身边,检查他的额头:“师父没事吧?”
陈致没好气地说:“你的动作配上你的问题,别人会以为我脑袋坏掉了。”
容韵不敢说,他的确有点这样的怀疑。
奶娘与车夫立刻跑去与其他人聊天,打听眼下的情况。那些人见到他们一个个生龙活虎的样子,十分惊奇,有个高大健硕的络腮胡男主动挪过来,问道:“你们是怎么来的?”
陈致说着了离后村村长儿子的道儿。
络腮胡男脸色一变:“又是他们!”立刻说了自己的经历,与陈致他们真正的经历十分相似,也是在饭菜中察觉不妥。不过他当场就揭穿了,老村长也是一通鼻涕一通眼泪地哭诉自己的不幸。络腮胡男听后即表示第二天要去找县太爷算账,村长一家人自是感激不尽。因为说清楚了情况,他当夜睡得十分放松,谁知第二天醒来,就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地躺在牛车上,老村长用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一路将他送进了这里。
听到这里,陈致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络腮胡男冷笑道:“你们猜不到吧,他们一家人就是一伙的。什么心存善意的老村长,都是演戏!他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是为了万一失手,也好留个人求情。”
陈致听得目瞪口呆,心中隐隐存在的违和感也终于得到了解释。作为父亲,村长的行为委实过于懦弱了,而且所有的善良都表现在口头上,对于菜中下药、隔窗喷烟这些实际行动半点没有阻止过。
容韵问他:“你在这里待了多久?”
络腮胡男说:“三天。”
倒也不久。他又问:“刚才那个小胡子是什么人?”
络腮胡男说:“他们都叫他牛总管。”
他们说话的时候,其他人都在旁边听,偶尔还会插几句,很快陈致就弄清楚了大致的状况。
这个院子,加上他们一共有二十九个人,里面住不开了,才住到外面来。好在这几天没有下雨,不然都得待在屋子里装鹌鹑。
他们这些人不全是离后村送来的,还有其他村庄,有的是本地村民,也有的是络腮胡男和陈致他们那样的过路人。送他们来的村长并不是被逼的,而是每送一个人都能拿到一定的好处。有两个村民就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被自己父母亲卖掉的。
陈致里里外外走了一圈,不是他老王卖瓜、自卖自夸,而是在这群人中,他竟然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别说他,就是络腮胡也是难得一见的英挺。
要知道西南王爱美色爱到搞了个百美宴的人,要是饥不择食到这个院子里的人都吃得下去,那大概也是活到头了。
陈致隐晦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那络腮胡男竟然十分赞同。
他说:“我早就觉得奇怪!我们可能不是送给西南王暖床的。”
容韵以为陈致讨厌断袖,听到“暖床”二字时,立刻皱着眉头看他的脸色,见他脸色如常,才稍稍放心。
陈致问:“那你的意思是?”
络腮胡男说:“要男不要女,要年轻体壮的不要老的,你觉得还有什么可能?”
陈致灵机一动:“征兵?”
络腮胡男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西南王虽然拿下了湖广,却也元气大伤,这需要补充实力。但是怕大肆征兵会引起周围邻居的恐慌与戒备,所以才借这样不靠谱的名目,暗中征兵。不要看院子里的人少,湖广那么多县,每个都这么做,五天三十人,五天三十人……不出半年,就有数万雄师。”
这话倒有几分危言耸听。
陈致说:“看兄台见解非凡,不知怎么称呼?”
络腮胡男抱拳道:“我姓杨,单名一个远字。不知兄台怎么称呼?”
虽说从南齐到陈朝,从陈朝到燕朝,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是难保有人记得他的名字正如记得单不赦那样。为免麻烦,陈致捏造了一个不会联想到“陈悲离”的假名:“我姓程,单名一个琋。他们是我的小厮、奶娘与车夫。没想到都陷到了这里。”
络腮胡男没想到连女的都被抓进来,连骂了几句丧心病狂。
虽然小胡子男说过两天就带他们离开,事实上只过了一天,他们就被分批送上了马车。陈致一行人被分到两辆车上。原本容韵与奶娘一辆车,他默默地找了下规律,飞快地与车夫换了个位置,才得以与陈致“团圆”。
陈致自然看到了他的小动作,不着痕迹地瞪了他一眼。
原本络腮胡男与他们一辆车,但是小胡子男看到后,特意将人带开了。
临走前,小胡子男塞了串铜板给陈致,以供日后打点。
陈致忍不住气笑了:“多谢牛总管栽培。”
小胡子男仿佛没听出他话中的讥讽,还装模作样地点点头,让他飞黄腾达后,别忘了自己。
陈致想:哪怕自己任务完成,也要找个机会回来狠狠地揍他一顿,教教他做人的道理。
他们被装载完毕,马车缓缓启程。
一开始陈致还有些担心,生怕他们被送往别的地方,见的确往长沙府的方向走才放心。马车走得很慢,到第三日才到了长沙府的地界。
此后,他们就被蒙上了眼睛,戴上了手铐脚镣。
容韵原本想反抗,见陈致一直保持着镇定,才勉强接受。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他们正在一座村庄的某间房子里。陈致与容韵同在一个房间,这让两人多少松了口气。在容韵看来,无论什么地方,只要和师父在一起,就没什么可怕的。而对陈致来说,只要容韵在自己的视线内好好活着,其他都好商量。
两人在房间里待了一晚上,到第二天早上,才听到有人在门口经过。
陈致走到门口,用口水点了点窗纸,弄出一个小洞往外面看,正好看到一行人从前面经过,其中一人似乎感受到了偷窥的目光,猛然转过头来。
陈致往后让了让,等会儿再去看时,就发现对方正瞪大眼睛往里瞧。那双眼睛,又黑又圆,还骨碌碌地转着,充满了促狭之意,将陈致吓得往后一跳,险些叫出声来。
正当他惊魂不定,就听外面轻笑一声:“没想到你们还找了这么有趣之人,真是糊了你们。”
有其他人应和了几句,然后声音渐行渐远。
有了上次的教训,陈致不敢随便往洞里看,先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确定没声音,才瞄一眼,外面的人都已经走远了。
容韵好奇地凑过来:“师父在看什么?”
陈致总觉得刚才那人的口音有些奇怪,想了想说:“你有没有觉得刚才那人的口音有点耳熟。”
容韵将刚才那人的话回忆了一遍,重复道:“‘没想到你们还找了这么有趣之人,真是糊了你们?’”
他记忆力极好,竟模仿得一模一样。
陈致喃喃道:“真是糊了你们?”
容韵说:“如果他想说的是‘真是服了你们’,那好像福建一带的口音。”
第49章 称帝之路(九)
陈致将目前的线索拢到一起:“西南王在湖广选秀, 佳丽被送到了一个福建人手中……你能想到什么?”容韵敏锐的观察力总能从细枝末节洞悉真相, 他对此寄予厚望。
但这次容韵也一头雾水:“福建投靠西南王之后, 深受宠信。”
好像也只能这么解释了。
陈致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突然低头看镣铐,似乎在考虑怎么将他取下来。
“师父我帮你。”容韵将簪子从头上取下, 乌黑长发倾泻而下,丝丝顺滑,竟不太凌乱。他随意拢了下散开的头发, 低头将簪子一头插入孔中, 前后左右地挑动着,过了会儿, 就听咔嚓一声,锁被打开了。
陈致将手铐取下, 活动了下酸涩的手腕,觉得有人在碰脚, 一低头,容韵已经蹲在地上解脚镣了。
他解得认真,头发拖地也未察觉, 陈致看不过去, 弯腰挽起他的头发,想松松地握住,谁知那头发打滑,抓了一把散了一半。
……
堂堂仙人,一发不握, 何以握苍生?
陈致怄气地将头发重新拢住,微微用力。哼,你往哪儿逃也逃不出我的五指山。
容韵尴尬地看着师父有些孩子气的表情,拿着簪子的手不知该往哪儿放,等陈致看过来,才递到他的手里:“师父帮我束发吧。”
“嗯。”陈致没有拒绝,让他坐好,以指代梳,轻轻地捋了两下,娴熟地盘了个发髻。
容韵伸手摸了摸:“师父梳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