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事(43)
陈致说:“路过。”
容韵眼中的神采慢慢地暗淡下来:“那师父能不能……能不能再露宿一晚上。”
陈致说:“我好端端的有家有床,为什么要露宿?”
容韵沉默了会儿,又说:“那我能不能跟师父回去,住一晚上再走?”
陈致冷笑道:“你以为我家是客栈吗?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容韵眼泪汪汪地看着:“那师父能不能把小斧头借给我?”
“做什么?”
“在老虎醒来之前,我要把他杀了。”
陈致目光微敛。刚觉得容韵与崔嫣、燕北骄不同,就被打脸了。果然,一个人的性格也许会因为环境而产生些许影响,但本质是绝对不会变的。
他说:“杀了老虎之后呢?”
“我会乖乖地离开这里。”容韵低着头。
陈致说:“你忘记你已经拜入我的门下了吗?不经我的允许,擅离师门,是想叛逃吗?”
容韵大吃一惊:“没有!师父我没有。”
陈致一声不吭地盯着他。
“我离开是怕师父为难。”
“什么意思?
容韵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垂头看脚尖:“我知道师父不喜欢我。但是,师父答应了管家要照顾我,所以不能食言。如果,如果我自己离开的话,就不算师父食言了。”
陈致一时说不出话来。该说他体贴入微好呢,还是自作聪明?
当然是自作聪明。
陈致说:“谁说我希望你离开?”
容韵惊讶地抬头。
陈致说:“我收你为弟子,自然有收你为弟子的用意。你只要记住门规第一条,只要我让你做的事,不管对错,你都要做就行了。如今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去,好好地休息一番,明天继续读书!”
对做好了四处流浪准备的容韵来说,这是意外之喜。他慌忙答应下来,笨手笨脚地收拾好东西,跟着陈致往外走,路过老虎的时候,他畏缩了一下,怯生生地问:“这老虎死掉了吗?”
“没有。”陈致说,“它以后会生活在附近,你若是再有轻举妄动,它就会吃掉你。”
容韵立刻表忠心,说从今以后,师父说什么就是什么。
回去之后,陈致正要睡觉,就听容韵站在门口小声地问:“师父,我可以进来吗?”
陈致不耐烦地走出去:“干嘛?”
陈致端着自己小小的洗脚盆说:“我给师父烧了热水泡脚。”
……
真是非常体贴了。
但陈致硬邦邦地拒绝了:“管好你自己,以后不要随便出入我的地盘。”
地盘两个字,就像是将两栋房子重点用楚河汉界隔开,各自为营。
容韵眼眶红了红,半晌才点点头,抹着眼泪跑了。
陈致:“……”
欺负一个七岁的小孩子,这恶人当得他自己都觉得低级。
半夜睡不着怎么办?
南山有皆无。
习惯了他时不时在半夜造访,皆无晚上干脆不睡了,好吃好喝准备着,就等他过来。
陈致自觉地拎了酒。
皆无说:“上次的还没有喝。”
“上次是黄酒,这次是烧刀子。”陈致将酒放在桌上,拍开泥封,一人一坛,仰头就喝。
皆无还是第一次看他这么豪迈地直接灌自己酒,好奇地问:“发生什么事?感情不顺?……容韵才七岁,做人不能太禽兽!”
陈致白了他一眼。
皆无说:“不是容韵是谁,难道是老管家?”
陈致擦了擦嘴角边呃酒渍,问道:“放下是什么样的感觉?”
皆无将酒坛子拿起,又放下。
陈致说:“我是说你对寒卿。”
“为什么说‘放下’?”
“你不是很久没见他了吗?他找你你也不去。”
皆无想了想说:“大概是……松了一口气吧。你上次说,你的执念是振兴家族,可是你的家族已经不在了,难道执念还在?”
陈致说:“我的人生从陈致开始,也从陈致结束,没有喝过忆缘水,不知道前世是谁。所以,那一世便是我的全部人生。与其说放不下,不如说,没什么可放的。因为一旦放下了,我便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皆无说:“放下不是放弃,只是换个角度去看罢了。不过拿我和寒卿来对比你和容韵……我不得不再次提醒,容韵今年才七岁。做人不能太禽兽!”
陈致说:“我看着容韵,便想到他日后会成为崔嫣第二、燕北骄第三。”
皆无说:“燕北骄死爹又死妈,崔嫣爹不疼娘不爱,都是童年不幸,在心性不定的时候自由发展,慢慢地形成了日后的性格。容韵虽然爹娘也死得早,但是还有你这个师父。正确地引导他,不让他误入歧途,不正是为人师父需要完成的功课之一吗?”
陈致非常诚恳地问:“单不赦原本要投胎的人是谁?”
皆无说:“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两人吃着酒,天南海北地谈,直到天亮才结束。
陈致怕容韵又到处乱跑,带着酒意赶回去。
四明山山清水秀,地灵人杰,充满了怡然自得的灵气,十分适合隐居和养生。但是陈致这次踏入此地,就感觉到了一阵不怀好意的杀气。
他想起被独自留在房间里的容韵,心中一慌,腾云到山顶,果然看到下面有好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正慢慢地逼近他们的居所。
“不自量力。”
他驾云到这几个人的头顶,用定身术将几个人定住,然后扯着一个往山上走。
晨读的容韵习惯了陈致神出鬼没,乖乖地打了招呼,好奇地看着被他拖上来的人。
“去拿绳子。”陈致吩咐他。
容韵乖巧地拿来绳子,按照他的吩咐,将一人一圈又一圈地捆紧了。
陈致这才解开那人的定身术,问道:“你是谁?来四明山做什么?”
那人面无表情地看着陈致,瞳孔里竟是冷漠,嘴巴微动,陈致以为他要开口,却见一丝黑血自嘴角流下,居然服毒而亡。
陈致听说过死士,当初刺杀燕北骄的便是南齐的死士,但培养这种视死如归的人极难,轻易不得用,没想到会出现在他们山上。
他想起自己还留了几个在半道上,赶忙回去留活口,到了地方却发现那几人早已被砍了脑袋。
第34章 师徒之情(四)
容韵第一次见到一排无头尸, 小腿肚吓得直弹琵琶, 却死命地咬着自己的小拳头, 一声不敢吭。
陈致搜查尸体,没找到能证明身份的信物,正要回去, 就听身后冷箭飕飕,像一阵疾雨,密密麻麻地射来, 当下回头吐了个“定”字。
箭群在空中诡异地凝滞了一瞬, 纷纷落地。
陈致夹起容韵,掉头就跑。
死士虽然被定身术震了一下, 但久经训练的反应使他们立刻从藏身地扑出,发动进攻。
敌人从四面八方来, 陈致措手不及,后悔刚才没有直接腾云逃跑, 只好先用定身术定住背后来的一波,再以身体护住容韵。
对方下手利落,两把钢刀同时砍中后背。陈致暗暗庆幸他们没有直接砍脑袋, 趁中刀的刹那, 又定住一波。余下那人见势不好,跃到陈致身后,横刀劈向颈项。
陈致感到后颈凉飕飕的,脑袋猛然闪过一个念头:大功德金身的脑袋掉了,是再长出一个, 还是掉下的那个会蹦蹦跳跳地连回去。
可惜,那把劈来的刀只蹭破点皮,并没有砍下去。
陈致回头,就看到那人胸口被捅了把刀,刀柄握在容韵的手中。
容韵第一次杀人,紧张得浑身发抖,等陈致握住他的手,才反弹似的跳起来,眼睛一红,嘴巴一扁……
陈致喝止:“不许哭。”
容韵“噗”的哭了一下,又硬生生掐断,睁着一双泪汪汪的眼睛,无辜地看着他。
陈致说:“搜身,看看他们身上有没有什么证明身份的信物。”
被顺利转移注意力的容韵受身高所限,只能扒起身边人的裤子。
陈致简直没眼看:“谁会把信物藏在……”
“啪嗒”,一枚竹牌从那人的裤裆里滑落下来。
……
容韵弯腰将竹牌捡起来,抬头看陈致。
陈致僵硬着脸,半天才微微地勾了勾手指。
虽然他的动作很隐秘,但是容韵立刻就发现了,兴高采烈地将牌子递过去。竹牌呈椭圆形,做工精细,一面是梅花纹,一面写着“暗影疏香”。
除了这块竹牌外,陈致没有搜到任何东西,容韵突然惊叫起来。
“什么事?!谁?在哪里?”陈致紧张地抱起他看四周。
四周静谧无声,僵硬的死士光着两条大腿,静静地“望着”他表演。
陈致回过神,转头瞪容韵:“你瞎叫唤什么?”
容韵捂着嘴巴,看着他被鲜血染红的后背,悲戚地说:“师父,你……受伤了。”
陈致说:“小伤。走,回去了。”
容韵小跑着冲过去抓住他的手。
陈致想甩没甩开,七岁孩子吃奶有多大的劲儿,看手被捏得多白就知道了。
回去的路上,容韵一脸“死爹死妈死管家,加个师父凑麻将”的绝望表情。
陈致解释了两句,他还振振有词:“管家过世的时候,也很精神。”
陈致无话可说,回去换了身衣服,拎起容韵的包袱,带去离家出走时找到的山洞,叮嘱他乖乖地带着,不要跑不要发出声音,自己去处理一些事情就回来。
没了血衣,陈致看上去十分正常,容韵稍稍放心,却还是抓着他的手不放,关切地说:“师父,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让徒儿跟着你吧。”
陈致抽回手:“你跟着我有什么用?”
“我也给师父挡刀。”他年纪虽小,脑袋转得却很快。立刻意识到陈致背后的伤是为了自己挨的。
陈致没好气地说:“在你眼里,我走哪砍哪?”
容韵讷讷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看他这个样子,陈致恶人扮不下去,吩咐他老老实实地待着,千万不要乱跑后,将隐身符贴在他的身上,确认看不到之后才离开。
虽然没有处理那群死士,但居住环境及安全问题还是要解决。陈致先到人间买了一口棺材,将老管家的遗体安顿好,再上天庭找仙童,让他找个布阵高手来帮忙。
仙童正觉无聊,听说他家有热闹看,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陈致回到四明山洞,喊容韵没回应,不由有些着急。给他隐身符是为了安全,但是,他若带着隐身符离家出走,找起来就麻烦了。
他在后山转了一圈,老虎早在离开的时候顺手定住了,容韵就算一个人乱跑,暂时也没有危险。
想到这里,他定了定神,回到前院,正要埋了老管家的棺材,让他入土为安,就听到身边传来熟悉的哭泣声。
“师父……师父……我,我死得好冤啊。”
不用看也能想象容韵哭得有多凄惨,陈致顺着声音摸到他的小肩膀,顺手将隐身符撕下来。
容韵挂着两行清泪,呆呆地看着他:“师父,你能见到鬼?”
陈致说:“我不是让你待在山洞不要跑吗?谁准你偷偷回来的?”
容韵扁着嘴:“我担心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