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事(26)
阴山公说:“朝廷安稳,京城方才安稳。”
“郡公是指崔天师调查内奸之事?”
“调查内奸固然刻不容缓,但兴师动众未免打草惊蛇。”
“那阴山公以为如何?”
“暗中调查方为上策。”
“那就交给郡公了。”
阴山公呆滞地看着他。
“你与天师一明一暗,岂非事半功倍?而且,若是发现什么不妥之处,也可告诉我呀。”陈致想通了那日的千古难题。两臣择主而事,忠臣辅佐明君,这本是最简单的道理。既然自己当不了皇帝,就将他留给要当皇帝的人。
阴山公没领实差,而他没有实权,本来很难给他安插一个职位,让他大显身手,时下却是个机会。他若是这次与崔嫣配合默契,说不定就会被提携重用。
阴山公也觉得他说得有理,也就领了这个差事。
陈致怕他口说无凭,还给他写了一张圣旨。
阴山公看着一沓盖了章的空白圣旨:“这是……”
“崔嫣用起来方便。”
“……”
崔嫣的调查进行了三日,阴山公便告了三日的状。
不过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不伤和气,阴山公也没有真的要讨公道,只是时不时地向他报个信,说明自己在干活。
直到第五日,刚平静了一会儿的气氛又打破了——
张权回来了。
去的时候,浩浩荡荡近十万的人马,回来时竟连两千都不到,损失之大,超乎所有人的预料。
按理说,败军之将,不问罪已是法外施恩,但张权身份特殊,他的兵马又是自带的,在安抚人心的时刻,自然不能做的太忘恩负义。
他抵达那日,陈致和崔嫣亲自出城迎接。
杀出血路逃回来的两千人马看上去犹如难民一般,衣衫褴褛,精神萎靡,张权坐在马上,眼眶深陷,嘴唇干涩,与出征前的意气风发,相差何止万里。看到迎接的仪仗,他嘴唇动了动,半晌才按捺住羞愧内疚的心情,翻身下马。
“败将参见陛下!”
陈致蓦然心酸,一个跨步扶住了他的手,柔声道:“回来就好。”
张权的脸原本还僵着,听到此话,竟忍不住抽搐了两下,淌下泪来:“大哥,高将军他……战死了。”
陈致说:“高将军壮烈成仁,我与天下百姓都会铭记他的恩义。”
崔嫣从旁伸出手来,不着痕迹地分开两人,对张权说:“我已在宫中设宴,为二哥洗尘。”
张权尴尬地说:“二哥惭愧啊!”
崔嫣安慰了他一番,才将人哄了进去。
第23章 前世之债(三)
这大概是有史以来吃得最煎熬的接风宴了。
与会人员个个如丧考妣, 垂头丧气, 被洗尘的那个全程自灌酒, 人家那儿刚上菜,他这儿酒坛已经空了仨。陈致也没工夫管他,自己的手被崔嫣摩挲着快掉了两层皮, 正拼命地抢回来。
两人的桌子被崔嫣挪得极近,但小动作频频,还是招人眼球。
“你够了。”他咬牙威胁。
崔嫣浅酌了一口酒, 带着脸颊两朵漂亮的红晕, 笑眯眯地对着他吹了口气。
陈致说:“你才喝了一杯酒,别装醉。”
崔嫣委屈说:“我量浅。”
陈致面无表情地说:“我还在你的酒里掺了水。”
崔嫣目瞪口呆, 实在没想到自己拼老命攻入皇宫,还会吃到掺了水的酒。
趁他不注意, 陈致将自己被磨红了皮的手缩回来,藏在大退下。
崔嫣盯着那位置看了看, 小声说:“我手也冷,你给我也捂捂。”说着,手指不安分地朝大腿下方拱进去。
陈致微笑着抓起他的手, 然后一把往装着鸡汤的瓮里塞。崔嫣自然不肯, 两人僵持不下,差点打翻桌子,好在张权这时候倒了,酒坛子一摔,占去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
陈致慌忙站起来说:“我送他去房间, 这里由天师主持。”
崔嫣不满地皱眉。
陈致回头,趁其他人不注意,对他做了个鬼脸。
崔嫣突然开心了,对黑甲兵说:“怎能让陛下亲自动手?还不将人扶起来,若累到了陛下,自去领罚吧。”
这哪是怕累到陛下,分明不想让陛下碰到其他人。
将陈致视如禁脔的话语令众臣暗暗鄙夷。两人的关系几近明目张胆,其他人想假装看不见,就得先戳瞎自己。既然舍不得戳瞎自己,那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陈致哪管这些人什么心情,慢悠悠地走出宴会,对着不管天下风云变幻,皇宫顶上那片千年不变的夜空,舒了口气。
“陛下,张将军送去哪里?”黑甲兵不识趣地问。
陈致不耐烦地挥手:“皇宫这么多床,随便给他一张无主的睡。”
“不行。”张权好似清醒过来,一把捏住他的手,“我要与陛下促膝……长谈……”
陈致推脱道:“最近风湿疼得厉害,膝盖碰不得,改日再促、改日再促。”
“不行!就今日。”张权的手在他掌心挠了挠,陈致原以为他在挑逗自己,恶心得头皮发麻,后来才感觉到他好像在写字,只是这字嘛……
“陛下?”
黑甲兵愁眉苦脸地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若是让天师知道,自己少不了一顿排头,可强行分开,又免不了碰触到陛下,实在左右为难。
陈致道:“姜道长的房间不是空着吗?先送那里去吧。”
黑甲兵迟疑,姜移就住在乾清宫的偏殿,虽然不是同一个屋檐下,但距离也太近了些。
但陈致一意孤行,他们也拦不住,只好将人送到屋里,进门的时候,张权突然踉跄了一把,黑甲兵不及防备,被推了个趔趄,退出门外,门被刹那关上。
黑甲兵大惊,忙拍门大喊:“陛下?”
陈致看着突然眼神清明无比的张权,也懵了:“嗯?”
“陛下!”黑甲兵不敢硬闯,只好隔着门高叫,“一定要保重龙袍!”
“……”陈致在里头回应,“放心,见识过崔天师的缝补手艺后,我一定好好保重这身硕果仅存的龙袍。”
黑甲兵说:“不能脱衣服!裤子更不能脱!我去请天师!陛下坚持住!坚持不住一定要大喊!”他吩咐门口的黑甲兵,如果听到皇帝喊救命,不管三七二十一,冲进去再说。
与外面的心急火燎相比,屋里面安静得吓人。
陈致想点灯,被张权阻止了。
张权低声说:“我有事要单独向陛下禀告。”
陈致被张权真挚的语气给震惊了。兄弟,你还记得自己其实是反贼吗?不要吃了几天皇粮,就偏移了革命道路呀!
张权说:“我与大哥是被奸人所害,才会功败垂成!”
陈致说:“天师已经在查内奸了。”
来之前,张权打定主意要收敛脾气、循序渐进,用丰富的语言技巧来说服陈致,可是,为了掩人耳目,他今晚喝了不少酒,事到临头,酒气翻涌,哪记得之前的计划,粗声粗气的说:“若内奸就是天师……的手下呢。”
……
别以为他听不出那个停顿是什么意思。
陈致觉得他的怀疑简直太滑稽了:“出征前,我已立下誓言,天师就是未来的天下之主,你与高将军都是为他而战,你们胜则他胜,他们败则他败。一荣俱荣的事儿,他有什么理由自毁长城?”
张权痛苦地揪头发:“我不知道!我也想不通!可事实就是,许多重要军情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我和高德来难道会害死自己吗?”
陈致说:“会不会是送军情的路上出了差错?”
张权说:“那也是他的人。他会查他的人吗?”
陈致被问住。的确,崔嫣调查内奸的范围始终固定在陈朝旧臣的身上,若蛀虫出在黑甲兵内部,可是防不胜防。
守在门口的黑甲兵听里面没了动静,又开始“邦邦邦”地捶门。
陈致喊道:“没事!”
张权突然抓住他的肩膀,认真地说:“西南王嗜杀暴戾,他当皇帝,我们所有人都要玩完,我们一定要自救!”
陈致说:“还有崔嫣……”
张权幽幽地冒出一句:“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一伙的?”
他离得极近,喷出来的口气含着浓烈的酒味儿,熏得人头晕。陈致捂着鼻子说:“西南王要称帝,和他一伙儿,对崔嫣有什么好处?”
喝了酒的张权像开了天眼,时不时地发表几句惊人之言:“崔嫣若想称帝,进京这么久,早就登基了,还会等到现在?也许他根本就不想当皇帝!”
陈致觉得脑门被雷劈了一下,焦黑焦黑的。并不是觉得张权说话很雷,而是在潜意识里,对这种可能他竟然是认同的!
张权说:“你想想,我和高德来死了,谁得利?”他掰着手指,“西南王!还有……崔嫣!从此天下义军,以他为首。”
“咣当!”
门被外面一脚踹开,崔嫣威风凛凛地闯进来。
忽入的凉风拂过陈致的脸面,如水如冰,冻得他浑身一机灵。
“吧唧!”怔忪间,脸被张权狠狠地啄了一口,“姣姣!”
陈致还没反应,崔嫣已经拽开张权,将他一把搂入了怀里,气急败坏地问:“除了脸,你还让他亲哪儿了?”
他这边怒吼未歇,张权那头已经闹起来了,在几个黑甲兵中间声嘶力竭地吼叫:“姣姣!把姣姣还给我!你们这群畜生!西南王,西南王呢!他娘的,老子要与你大战……大战那个三百回合!不对,三千回合!老子,嗝,吓死你!”
“给他洗个凉水澡清醒清醒!”崔嫣一甩袖,连搂带抱地将陈致拖了出去。到了外面,捏着陈致的下巴,让他仰头看自己:“你在想什么?”
陈致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没好气地说:“被醉鬼调戏了,你说我现在应该想什么?解下裤腰带上吊以保名节吗?”
崔嫣说:“你们不是在小黑屋里待得挺开心吗?”
陈致说:“不然呢?喝酒前说‘张将军辛苦,多喝点’,喝了酒就翻脸,说‘醉鬼,去死’?”
崔嫣哑口无言,只好盯着他的脸生闷气。
陈致见他没有继续追究,暗暗松了口气,说:“崔姣呢?”
崔嫣说:“她说她睡下了。”
正说着,陈致就看到裹在被子里的崔姣被一群黑甲兵抬进了张权所在的房间。
……
崔嫣解释道:“既然睡下了,那就不必坐起来了。”
陈致:“……”
原以为他们走了,宴会很快就会散,后来才知道,没了他们,其他人吃吃喝喝反倒开心,若非军师和几个老臣劝着,几乎要闹通宵。
没有出席宴会的阴山公知道后很不以为然,对着陈致吐槽:“接风宴不过是个遮羞的说法,还真当庆功宴了!等西南王真的兵临城下,他们岂非要开心得要昏过去了!”
陈致想了一晚上的崔嫣、西南王,正心烦意乱,随口问道:“内奸的事,有眉目了吗?”
“还没有。张将军手下的供词语焉不详,简直不知从何查起。崔天师还算有些本事,将各寺部都翻了一遍,虽然没有查出内奸,但捉出了不少蛀虫,也算功劳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