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记(46)
福利院是从孽海到肃城的“瞬息全宇宙”的终点,季明月有印象,点点头。
连海:“谷知春很有绘画天赋,初中的时候就拿过全国美展青少组油画奖,得奖后,他被实验中学的基金会挑中,作为重点培养对象。基金会全额赞助他上了高中,念的还是最好的艺术班,在这一点上,桑氏和基金会是实打实出了钱的,没得黑。”
“只可惜高三那年,他外出写生的时候出了意外——老天无情,天才陨落。”
“嗐,天若有情天亦老,”季明月目光凝在绿色画布中,深吸气,“只是如此富有奇思妙想的《晚春》,可惜了。”
“有件事我早就想说了——这画我越看越不对劲儿,”连海盯了画作须臾,突然道,“颜色。”
季明月会意:“海哥,你也发现了。”
连海回想着舞伴透露的信息:“不止《晚春》,谷知春的所有作品皆是配色大胆,让人眼前一亮,这也是他年纪轻轻能在油画界崭露头角的原因——十几年前,国内油画界固步自封,作品多是模仿西方那一套,落入窠臼,谷知春的出现,给一潭死水的圈子投下了几道波澜。”
“但谷知春的配色风格,并不是什么奇思妙想勇于创新,而是因为他眼睛有问题。听说他不太能分得清各种颜色。”
原来如此!季明月恍然地“喔”了声。
“福利院的孩子多是弃婴,有各种毛病很正常。谷知春无法辨色,绘画天赋却卓绝非凡,”季明月又道,“上帝给他关上一扇门的同时,也给他打开了一扇窗。唉,也不知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闻言,连海歪头看着季明月,目光炯炯。
“海哥你看我干嘛,”被这样的眼神盯着,冰块都要融化,季明月揉了揉发烫的颧骨,“我脸上有东西?”
连海若有所思:“上帝给一些人关门之后,还会给他们开空调。”
季明月:“?”
连海沉思不说话。
和小眯眼跳舞时,他有意无意地提起了季明月,对方果然记得肃城实验中学的学神,把诸如奥赛国奖、理综常年满分、数学最后一道大题可以写出三种不同解法、高考状元……之类季明月高中的辉煌事迹数了个遍,道是季明月的中学时代堪称完美,“别人家的孩子”。
接着他将季明月和谷知春做比较,叹息说肃城福利院出来的孩子厉害是厉害,但是不是都被下了“英年早逝”的诅咒?不然为什么年纪轻轻就都嗝屁了。
连海脚步一顿,说你等等,什么叫“都”,你这意思,季明月也是福利院的?
他听蒲飞提过,季明月是正常人家长大的孩子,家庭幸福,父母还都是土豪,不缺钱不缺爱。
舞伴眼睛眯得更紧,说自己家的家族企业是福利院孤儿基金的捐赠方之一,话毕又贴在他耳边说了个不得了的八卦——季明月的确是孤儿,只是比谷知春更加幸运,遇到了有意收养的父母。
然而天之道损有余,或许是学神的人生前半段太完美,老天都看不下去了,很快收走了他的性命。
季明月死后,老年失独的季家父母伤心欲绝,早已移民去国外了。
“没什么。”连海收回目光,绿眸变黯。
为了缓解尴尬,他靠在餐车旁向墙面看去。
墙上是桑榆的几幅画作——白菠萝红橙子,还有那束苍灰色的向日葵——他胳膊上的汗毛不知不觉奓了出来。
如果说谷知春的画是“奇怪”,那么桑榆的作品,几乎可以用“别扭”来形容。
用色激进,尽皆癫狂,尽皆过火。
“小季,你觉不觉得,”连海吐露疑惑,“桑榆的画,颜色更加……”
话未说完,耳边响起“砰”的一声。
声音来自窗口,巨大,沉闷,似有重物坠落。
几位率先反应过来宾客跑到窗边向下看,俱是连连惊呼,呼喊声将宴会厅的窗帘震得抖了两下。
其中一位女士像是吓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有人从楼上摔下来了!”
连海和季明月对视一眼,飞也似的冲过去。
窗外有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血从他身下蔓延开,在沉沉夜幕中铺成流动的深紫红,像被鸟儿啄坏的烂杨梅,腐坏发臭沤成馊汁。
“快看那个人……”宴会厅在酒店二层,有视力好的宾客认出死者,“张校长?”
“是张校长!”
宴会厅骚动之声愈发强烈,天啊地啊OMG满场乱飞。
几乎同时,厅内又响起一阵叮咚之声,此起彼伏,催命符似的。
“微博?”季明月听声音耳熟,掏出手机。
果然是微博热搜push,口香糖一样的长条消息,一连三条:
#又见208W!知名男星杨云昊被曝生前偷税漏税
#重点高中校长被实名举报权钱交易
#Another 法外之地
三条热搜,毫无关联,怎么会齐刷刷出现?
季明月息了手机屏。然而因为室内太黑,残影效应令他眼瞳中还隐约浮现着【高中校长】、【杨云昊】、【酒吧】三个词。
几乎是一瞬间,这些天来漂浮在脑海中的碎片,隐隐连成了一条结实的细线。
他按住心口——彼处砰砰直跳——继而望向连海,目光越来越沉重:“,海哥,一个想法不一定对,张校长的死绝非意外。”
更有甚者,今天这个晚宴,或许也是别有用心。
话毕,他重新打开手机,手指唰唰在屏幕上打字。
连海心脏同样开始急速跳动,连带着震得太阳穴疼,他知道这是“圣水”失效的前兆。
料想到今晚会是持久战,他特意加重了“圣水”的浓度,但诸多意外,还是让他远远低估了晚宴持续的时长。
季明月曾经问过他“圣水”的来历,他给出回答之后,对方还以为他是开玩笑。
小季脑子快,可太过聪明的鬼,善于拆解层层包裹的谜题,却看不穿一些浅显的道理,比如说,真话总在插科打诨中出现。
他没有撒谎,“圣水”的的确确是他的血,自腕间动脉取就。
情况危急,总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拿把餐刀割自己手腕,然后再把血喂给小季吧?
这里是肃城会场,不是《暮光之城》片场。
顾不得许多,连海紧紧握住季明月的手,在后者震惊一整年的目光中,逃离了纷乱的宴会厅。
因为脚步太快,两个人的西装一角飞了起来,活像一对不为世俗所容的夫夫私奔。
*
“三条热搜连着出现,不可能是巧合。”季明月的声音回荡在孽海办公室里。
他特意将PPT投了屏,屏幕中,三条热搜的截屏排列得清清爽爽。
PPT是他从肃城回来之后,根据在阳间搜集的资料,结合自己推测,马不停蹄熬了一个白天认真赶出来的——冥府府君对PPT要求之高,他曾亲眼目睹,自认自己这份既有Power也有Point,起码不会输给连海手下那几位平庸中层。
更何况马上要一季度KPI考核了,他想留下点好印象。不然海哥一个不满意,不再与自己搭档,这偌大的阴冥,以后千百年,怕是再难与海哥见面。
来阴冥后第一次正儿八经做汇报,他紧张得口干舌燥,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的手腕,止住颤抖。
腕骨逐渐发热,季明月脑海中,却满是昨晚海哥拽着他跑出宴会厅的瞬间。
罗密欧朱丽叶,梁山伯祝英台,也不过如此。奋不顾身到下半生不要,只要下一秒。
季明月也知道自己和连海地位差距太大,若不是酆都大帝设立“智能小组”,他们的鬼生,几乎就是两条平行线。
可他就是贪心,就是想勉强。
就是贪图短暂的缘分。
勉强漫漫鬼生里,多一秒的相交。
情情爱爱的小心思,自古怕人知,羞人说,嗔人问。季明月满面绯色,目光黏在连海身上,痴了一样,少女怀春都没他娇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