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记(42)
【晚春——桑榆先生个人纪念画展暨艺术晚宴
2024年3月9日 16:00
肃城知春安缦酒店 大宴会厅
邀您共赏】
邀请函封底,“全国美展油画组金奖”、“肃城市十佳青年企业家”、“福布斯30Under30”……洋洋洒洒列出了桑榆的全部荣誉。
“我想,这会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了解我哥哥的机会。”年轻的总裁勾起唇角,“不知请不请得动二位大记者?”
连海正愁该如何挑选合适时机再度接近桑非晚,听闻此言感叹得来全不费功夫,爽快应下。
桑非晚心情明显转好,坚持要送二人下楼。
怕桑非晚怀疑身份,连海做戏做到底,特意叫了辆车。然而桑氏集团的大楼安保很严,专车只好在不远处的主路边焦急地打双闪。
“桑总,留步,就送到这里吧,不好耽误您工作。”至路口红绿灯处,连海同桑非晚握手道别,“期待两周后的展览。”
北方初春春寒料峭,季明月今天只要风度不要温度,现在果然遭了报应。他拢了拢衣领,客套地追了一句:“期待。”
看出桑非晚对展览的上心,季明月又忍不住插嘴:“如果素材合适,活动会是一个绝佳的宣传切入点。”
此言一出,桑非晚果然扬起笑,笑容融冰消雪。他侧身看了看红绿灯,眼皮觑在一起又迅速恢复,微怔之后放弃挽留:“二位慢走。”
灯管中的黄色闪了几下,变红。
……
回了阴冥,季明月迅速整理录音和新闻稿,投入对桑氏的背调工作中,为下次晚宴套桑非晚的话做准备。
蒲飞和杨云昊仍是待在孽海的小办公楼,两只鬼时而追忆往事,从幼儿园掰着指头数到高中毕业,好得能穿一条开裆裤;时而破口大骂“没娘养的贱种”、“泼皮破落户”,“你贪财”、“你坏到骨子里”,恶语满天飞;时而又长吁短叹涕泪横流,道是下辈子……再也不吃河豚了。
二犬乱吠,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这几日把季明月烦得血压拉满,一只耳朵里恨不得塞十个耳塞,口头禅都变成了“剪秋本宫的头好痛”。
幸而有连海在孽海坐镇。
连海不仅情智双高,武德同样充沛——两只鬼一看到他手臂遒劲的肌肉,声音都小了很多。
冥府府君工作繁忙,在孽海的这几日,连海除了和季明月研究如何对付桑非晚以外,公务信息和线上会议就没断过,【冥钉】终日作响。
连海化身时间管理大师,甚至还抽空和手底下几名中层干部进行了一季度KPI的1v1,把人家的汇报PPT打回去了好几遍,说是对方的PowerPoint既没有Power也没有Point。
季明月回忆起当初被投了么App项目支配的恐惧,血压再度飙到峰值。
连海很有卷王的自我修养,从未喊过累,疲了就霸占季明月的行军床小眯片刻,一日三餐全靠季明月从食堂打包盒饭过活。
只不过刷的是季明月的饭卡。
食堂都是预制菜,番茄炒蛋没有蛋,土豆烧牛肉里的肉得拿着放大镜挑,辣子鸡的鸡架捞出来能直接当标本——府君竟然胃口大开,吃得挺有滋味。
过分。
一顿两顿可以,结果顿顿如此。季明月绷不住了,问海哥你饭卡呢。
没想到堂堂冥府府君、一鬼之下,轻飘飘来了句“饭卡是什么”。
季明月:“……”
也对,以海哥的地位,想吃饭,随便动动手指给下属发条信息就行,和普通员工一起挤食堂?没这个道理。
季明月心绪复杂,想连海走,更想连海留,于是又挑了个合适的时机,问海哥为什么不回自己家。
他曾受邀去过孟芒的宅邸喝茶。孟宅是忘川不远处的一幢三层小别墅,六百多个平方,院子里种着各色奇花异草,其中甚至不乏名贵中药,轻风拂过满园异香。足见美丽的女主人知福惜命,要为阴冥健康工作五百年。
海哥官职比孟姐姐大,那还不得多造两层再配个游泳池,Brunch都是厨师新鲜现做的吧,做什么放着三米宽的席梦思不睡,来挤这老破小员工宿舍,合着体验基层疾苦来了?
对此,连海耐心嚼着蒸过头的干瘪米饭,一剑封喉:“岂曰无班,与子同加。”
季明月正在翻杨云昊的日记,闻言顿时胃口全失。
更过分了。
他转头看连海,一次性筷子和塑料餐盒也挡不住对方斯文的吃相,薄唇殷红干净,连滴菜油都不沾。
优雅,实在优雅。
只是在季明月说到“家”字的时候,连海眼中光芒倏黯,只有浓深的绿意翻涌。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这世上谁不喜欢回家呢?季明月挠头。
卷王的世界他不懂。
“明天是3月9日。”优雅的上位者放下筷子,干净利落地将打包袋系了个水手结,“桑非晚给他哥哥办纪念活动的日子。”
“你也觉得不对吧?”他显然是误解了季明月的疑惑。
季明月摒除杂思,点头:“海哥你还记得那幅诡异的版画吗?就是我们在桑非晚办公室看到的那幅,《晚春》,也是3月9日画的。明天的晚宴名称也叫‘晚春’,太巧了。”
“对了,是2014年3月9日。”季明月回想起版画上的落款时间。
连海收拾妥当,凑近看到了日记本——是他长了个心眼从阳间杨云昊的公寓里带回来的,想着万一会有用。
他道:“只可惜杨云昊和蒲飞不肯说。”
这几日连海向两只鬼提起桑非晚办画展宴会一事,蒲飞和杨云昊先是一愣,表示从来没收到过桑非晚要纪念哥哥的邀请函,接着心照不宣地讳莫如深,仿佛“桑榆”这个名字自带什么封口术。
连海又有意无意提到了“3月9日”的日期,这下封口术升级,变成了禁言咒,直接让两只鬼大眼瞪小眼,半晌不说话。
阳间之事,于情于理,身居阴冥的连海都无法逼供。查明真相的保证是他拍胸脯说的,面对两只嘴硬的死鸭子,他只能作罢。
季明月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叹气:“你当我翻那么久的流水账是为了什么?我本来想通过杨云昊的日记,查一查14年的3月9日发生了什么,海哥你看——”
他将本子摊开,日记中,只有2014年2月和4月的记录。
两页之间一道明显撕痕,裸露出的纤维剌手。
“无论怎样,明天一定要上去,会会桑非晚。”连海道。
桑非晚是突破口,这是他们的共识。但季明月看着日记本尾页的【桑非晚回来了】,又想起版画种那片绿色的麦田,还有种隐隐直觉。
这个心思幽微的霸总,或许并不是旁观者。
他点点头:“海哥,你先午休,我再琢磨琢磨日记。”
“先吃饭。”连海道。
说话间,他将桌旁用保温袋包住的外卖袋推进。
季明月正纳闷儿外卖哪来的,却见连海打开饭盒,面上难得露出一丝紧张,像个初出茅庐、等待师傅试菜的新手厨师。
饭盒中的烤羊肉还热着,油香伴着孜然与洋葱的香气四散飘逸。
旁边另一份菜就很特别了,红扑扑油亮亮,在灯光下卖相极佳,将季明月胃里的馋虫尽数勾出。
他定睛,认出是红烧芋头。
*
知春安缦酒店坐落在郊区,靠着山,也紧邻热门景点大麦田,同时离“瞬息全宇宙”的站点——肃城福利院——也不远。
百年间这里一直是片野麦地,岁岁枯荣平平无奇;除了春天会有连天汹涌的麦浪,再无其他。
桑榆偏于此地情有独钟,五年前低价拿下,平地起高楼。
酒店建好后原名“东隅庄园”,取“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之意。名字听着文雅,设施也不错,只可惜生不逢时,疫情原因生意一直没有起色,至后来为了营收甚至自降身价做起了农家乐生意,算是桑榆生前一笔失败的投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