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记(106)
连海回神,任凭季明月牵他的手。
小季的手温良,可传到连海心里,却好似旷野里由火星蔓延开来的一场燎原大火。
感觉到连海不太对劲,季明月扭头,唇边还沾了点奶渍:“不是海哥你说的吗,让我多读书多看报,少喝奶茶多睡觉。”
话毕他也觉得这话实在很打脸,心虚地用大拇指蹭了下嘴唇,结果好心办坏事,奶液覆上了唇珠。
实在太可爱了。连海没绷住笑了下,既来之则安之地任他牵着,挤到摊前。
书摊上的读物种类繁多且时髦,甚至还有刚出版的网文小说,阳间某佩网站上几位知名作者的畅销作品,就摆在正中央。
摊子另一边就更厉害了,连阳间最新版的公考教辅都有,引来不少想要参加“冥考”上岸的亡魂驻足选购。
连海一边听着摊主大吹特吹他在阳间进货时独到的眼光,一边在书堆中挑拣。
眼风落在一本《新华字典》上,他忽然想起当年,自己也和那位故人一同逛过书店,彼时故人刚留洋归来,戴着眼镜和猎鹿帽,一身漂亮的丝绒西装,斯斯文文的。
故人也是像这样看着书页,问他:“你知不知道,那么多个汉字中,只有两个字有唯一读音。”
连海少时读过学堂,但后来上了军校,文化程度远远不及故人:“?”
故人笑了,一双黑瞳像刚从蚌中摘出的珍珠,告诉他,新华字典里没有同音字的两个字,一个是‘死’,一个是‘命’。
出了书店,故人来了兴致,在集市上买了一对平安符,一时又嫌平安符下方坠着的丝带不好看,索性重新系了个水手结,将其中一只挂在脖上,另一只递给他:“本空,此生平安。”
生于战火纷飞的乱世,人不如狗,平安符自然是无法保平安的。连海死后下到阴冥,某次在引魂街的一家店铺看到了差不多的平安符,他当场买下了很多个——为故人,只为故人。
那个平安符,一直是他的【冥钉】头像。
连海于回忆中越陷越深,此刻却冷不防被猛撞了下胳膊。
季明月把选中的一本书递到连海眼前:“瞧咱这运气。”
小季神色有异,连海不敢怠慢,垂眸看到了八个字:【乾天兑泽,清净收杀。】
“步金秋!”连海脱口而出。他阖上书本,见封皮的蓝色已经残褪,边角也磨损卷翘,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金字写就的书名叫做《娑婆录》。
“老板,”他举着《娑婆录》问摊主,“您这书是哪里来的?”
摊主显然被冥府府君的威严震了一震,但很快,他不咸不淡地道:“我哪儿知道啊?估计是从哪个图书仓库不小心顺过来的。”
连海不住摩挲着书页:“不可能,这书至少百把年头了。”
“哎我说小伙子,你买不买啊,快给我书薅秃噜皮了,”摊主又要招呼买畅销小说的女鬼们,又要应付连海,有些不耐烦,“不买别逼逼!”
“买买买。”季明月立刻赔笑,扫了二维码转账过去。
两只鬼挤出摊位,季明月一边翻着《娑婆录》一边吸着芋泥咕哝:“看上去像经书。”
“娑婆的确是佛教用语,寓意大千世界。”连海道。
季明月想起连海卧室里的经书,明白这是海哥的知识舒适区,点点头:“可是步金秋所说的那句话,明明是道教的啊,好家伙,再来个‘子曾经曰过’,儒释道齐活了不是?这什么中华传统文化大乱炖,全料奶茶都没那么杂烩。”
“你觉得呢?”他转头,见连海十分罕见地陷入沉思,差点撞到一旁的路灯,又唤了两声。
连海尚未拽回游弋到心脏最黑处的思绪,只是下意识地凝视季明月。
沉沉夜幕下有光影摇曳,它们和连海的眼神打了场默契的配合战,像是要透过皮囊,直探进季明月的内里。
今晚风清月圆,季明月本就喜欢月亮,此时更是被天空的绚烂吸引,哇了一声:“烟花!”
连海看了看表,还差几分钟到零点,同时他也知道了光影的来源。
大秀前的焰火虽是前菜,但如星如雨,已然十分美丽。
谁能不喜欢七天长假呢?身边逛集市的亡魂们也纷纷驻足,兴奋地开始了中元前夜的倒计时,十九八七六,喊声震彻云霄,像是要用鼎沸喧天的祝愿,将这一刻定格延长,直到永远。
绽开的流光像某种化学反应必备的催化剂,欲望骤烈,自眼底汇入心中。连海耳边却一片空寂,唯一能听见的,是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音越来越大。
连海举起纸袋,从中拿出那束鲜红玫瑰。
入眼是蔓延的红,如岩浆一般沸腾、迸发,把内心最深处的黑暗也照得透亮。
季明月在躁动的声潮中转头,烟花绽在他身后,从连海的角度看过去,像是新娘的头纱。
四目相对,一个眉眼闪闪,一个心上悬悬。
“五!”
“时间是连续的,不会因为零点一过,这一夜就会有什么不同。”
“四!”
“今夜是中元,更是寻常一夜。”
“三!”
“明夜也是,后夜也是。”
“二!”
“但是,因为有你在我身边——”
“一!”
“所以这一夜、这一秒、这一瞬间,才会如此与众不同。”
“零!”
“小季,我喜欢你,中元快乐。”
作者有话说
表!!!白!!!了!!!
第83章 海上明月
连海和季明月一路回到公寓,连月亮都羞赧,悄悄躲到薄云之后。
连海摸索着开了公寓门,一进去就把季明月按在墙边。
他们拥抱了很长时间,到卧室的时候已经是天旋地转。
连海双眸愈黯,呼吸也浓重起来,然而还是用仅存的一丝理智,很绅士地问:“小季,给我,好不好?”
疑问句,但不是征求意见。
如此动作,床头柜上的“风花雪月”水晶球坠落在木地板上。光明跨进暧昧,钝重响声和骨碌碌的滚动让连海回神。
他退后两步,偏过头去深呼吸几口,然后才说了句抱歉。
“歉”字还没滑出口,他却瞳孔骤缩——啐啄同时地,季明月把他拽紧到鼻息前。
这动作像是渡一一口绵长的气,让被气息包裹的对象,清醒地沉沦。
连海只觉三魂七魄被衔住,叼了出来,撞散在半空。
季明月踢到“风花雪月”,任雪片在方寸间飞舞。他的呼吸也并不比纷乱的雪片好到哪去,短促地笑了下。
藉窗外月光清辉,他看到那里倒映着他的脸孔。
“海哥,只有水晶球碰了才会碎。”
此时再做礼貌绅士就不礼貌了,连海顺势坐在床边。呼吸流连却又专注,扑在对方脸上。
西装布料摩擦,发出特有的细碎声音,像是天生处在同一波段上的信号,恰好能够彼此相联。
……
涨潮前的泥泞之中,他听见季明月吸着气,像在忍痛,声音混着浓烈的情愫,一时说“慢一点”,一时又好像没说。
“小季别怕。”连海就一边慢下来,一边轻拍他,说别怕。
季明月放松下来,笑了,双臂无师自通地搭在连海肩头。
连海后背传来些许疼痛,不深,但绵长,像小猫舌上的倒刺刮着的感觉。
……
尤花殢雪意犹未尽,连海亲掉他的眼泪。
很快他从季明月的呼吸中尝到了奶茶之味,回忆起方才喝的玛奇朵。
红褐色咖啡豆浓香馥郁,经不断击打反复捯揉,萃出新鲜的咖啡液。
吸管深扎进摇晃的汁液中,涟漪中又添层层厚|乳,只待他初尝甜头,再仰头饮尽,最后留一勾盐粒、一抹白霜挂于杯壁,做最完美的点缀。
……
鬼魂昼伏夜出,连海生物钟作祟,夜里醒了一次,睁开眼时动也动不了——季明月这条八爪鱼整个缠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