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如旧(57)
谢无声没有当即身死道消,全靠苍梧源源不断的灵气护住了心脉,吊着一口心气,不死不活的撑着。苍梧传书恒煜,召集了掌门与其他长老,足足耗费了七日才稳住谢无声的生机。
短短七日,苍梧便已白了鬓发。他是几人中耗费修为生机最多的,谢无声最后一次问道不足的修为,他补。保命不足的生机,他抽。就算是血包,也禁不住逮着一个人压榨。苍梧短短几日,就憔悴的像是老了百岁。
恒煜天生剑体,修道多年,如今已窥半分天道,出于多年师门情谊,在此苍梧燃眉之际,于谢无声府邸门口,为他点了一盏茶水。
那天孔缺跟着来探望谢无声,恒煜给他叠了一张纸鹤化为灵鹤,陪他去一旁的空地玩,苍梧劳心伤神,那盏茶在手中举了许久,乃至茶水温凉也未曾入口,恒煜话少,也只陪着他坐着,只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孔缺身上,时时刻刻的关注着他的行动。
恒煜下了噤声结界。
那纸鹤化为一只头顶艳红的单鹤,正蹲着身让孔缺爬到它身上,孔缺在谢无声出事后脸上好不容易带了点笑意,看得苍梧心情好似也要好了起来,他突然开口:“占体者,可杀?”
恒煜看着孔缺跌跌撞撞爬到丹鹤背上,脚下一滑,一道灵气稳稳的接住他,他对着恒煜遥遥一笑,恒煜只看着他,并未有什么回应:“不可,运势而生,天地五常皆占,他此时就在此位,无人可动。”
苍梧一愣,他没想到这个夺人命运者,竟合乎天地,一时之间谁也动不了他去:“没有任何他意?”
恒煜并不介意苍梧对他的质疑:“占三次,次次同意。”同一件事占卜三次即为满,多一次都要祸乱天机,引来不测。
苍梧已无须再问,哪怕连他都招不到沈厝的魂魄,做出了其他猜测,却也一字都不能对谢无声吐露。
当年他做了决定,如今与自己的弟子隔着结界,便也没有了回转余地:“十三年前沈厝出事,我并非不愿搭救,天道容他,谁动手都是百般罪孽加身,无声,我是你的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师父,我要如何见你入那无法回旋之地。”
自魔气压制便再未与苍梧交谈过的谢无声,在这看不清彼此隔着结界的深夜里,淡淡的陈述了一个事实:“所以当年,您就放弃了沈厝。”
在猜测到沈厝招不到魂可能是被困在本体的事实后,依旧选择隐瞒:“我知道您看不上沈厝,可我没想过您如此容不下他。”
苍梧淡淡的叹了口气:“我并非容不下他。我只是对你们此事,顺其了自然。”
“我以为你们天差地别,哪怕师长不插手,在世道变换之下,你们也只会走向各自的结局,不合适三个字,从来都不是世人说说而已。”
“你身边的人,身边的事都对他不好,我身为你最大的长辈,目睹却并未施加恶意,我将自己置身事外便可跳脱羁绊轮回,可原来有时候身已入局不闻不问也是一种过错。”
苍梧深深叹口气,他如今显示出一种为人父母却对儿女之事无能为力的挫败:“我的视而不见,也是如今推你入魔的推手。”
“我到底是错了。”
“沈厝,别怨恨无声。”一道身影自花丛深处踱步而出,那正是被谢无声藏了许久沈厝,他光脚踩在泥土上,干净的脚面沾了一些黄色的尘土,谢无声讲不了话,他只用手轻轻拂去那些脏污,然后将自己的鞋子脱下摆在沈厝的面前。
月色照在沈厝脚踝,细泠泠的一根。
“我是他的师父,选择放弃你,我没有办法。”
“你没见到他在不周山招魂没找到你的疯癫,十三年,谢无声为你凝了三次修为,他每次捏着玉瓶却只能看着那个假冒的‘沈厝’,连我都不忍心再招你的身躯上山。他闭关多年,连我这个师父十三年都见不到两面,每次出关,他的修为都有长进,可人也越发的冷峻沉默。”
苍梧憔悴:“我待他如子,怎么忍心见他心死体衰。”
“不周山一行之后,他跪于我座下,泣血哀歌,天道都推演不出你的行踪,我又该如何对他说你的魂魄曾经可能就在那具被人侵占的躯体中。这不是让他去死吗?”
“他等了你十三年,只等在不周山抢回你的身体,若是让他知道这十三年他日日都对你视而不见,······,这太残忍了,我做不出来,我只能骗了他。”
曾经让谢无声闻之入魔,后来又不顾师门执意要带沈厝躲起来的事实,如今真当着沈厝的面讲了出来,谢无声反而无声了。
世道混乱,诸事当前,用人之际苍梧也顾不得再遮掩些什么:“无声在招不到你的魂魄后,你于六道都再无痕迹,为了让他同从前一样再撑住一口气,我哄骗他说,”戳破自己的谎言,苍梧难堪的闭了闭眼:“恒煜问天,侵占者锁了你的魂,若是要你回来,需找到他,才能释你的魂。”
壬寅庚戌丙午戊子,
谢无声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日三次,无论身在何处都要招魂一次的生辰八字。
恒煜说,那是正确的八字,便没人怀疑恒煜所言真假。
其实谁都知道这是个不怎么圆满的馊主意,可谁也都不能说。谢无声只守着那盏不灭的魂灯,灯油是他的心火。
壬寅庚戌丙午癸巳。
沈厝此时才知,两者差的不止是五个时辰。
谢无声蹲在地上,仰头看着沈厝,他像是凡间普普通通的狗,目光沉静仰视着沈厝。回忆着沈厝的每一句崩溃,那些怨言愤恨都在告诉谢无声,他在那个身躯中十三年,他被锁在暗无天日中整整十三年。
只有谢无声眼瞎心盲,没看出来。
沈厝真切的受了苦,那些苦难也堵住了谢无声解释的喉咙,他没保护好沈厝,那任何为自己辨明的话语便都是苍白。
行动永远大于言语。
他握住沈厝的踝,抬起他的脚掌为他穿上鞋子,可他还是想问一句:“我有几次,没认出来过你?”
你给了我几次暗示?而我又错过了你几次?
沈厝的脑子中从未有过如此混沌,他以为的不是他以为的,他见到的也不是事实,他好像也错了,好像前半生他真切过的,受到的伤害,在这些人的事实中都是昙花一现,都是误会,他好像就是那个辜负了别人真心的坏人。
可伤害是真的。
可他的痛苦是真的,谢无声的痛苦也是真的。
沈厝陷入困境,这个世界如此荒谬的困境,世事无常,却又无常的荒谬可笑,他想笑,可那颗破碎过的心脏令他笑不出,那些嘶吼着向谢无声声讨的痛苦,都是假的,那些掩藏在痛苦之下的不甘希冀和抱有的一丝幻想,都是不该存在的。
原来,沈厝这次真真切切的意识到了,原来他们两个是真的不合适,连青梅竹马,一帆风顺都能折腾至此。
他们既然注定分别,那过往的爱恨又有何存在的意义。
沈厝低头,他的手轻抚谢无声的面庞,被养的细嫩的指尖抚过谢无声的眉眼,像是沈厝每夜都能感受到的轻风,他回答:
“谢无声,我没在那个躯体中清醒过,一次都没有。”
作者有话说:
非常欣赏两个人有些苦,死活都不肯对对方说。
第49章
今朝如旧49
沈厝的回答正面且毫不避讳,他确定肯定的给了所有人都希望的回答,谢无声看着他低头下来宁静而温和的面庞,他在说出这句答案的同时,有什么曾经死死缠绕在他身上的东西随着这一句悄然消散。
静静地,像是一只小狗小猫的魂魄被超度,无声无响,无人在意。
莫名的谢无声的泪,也随着溢满了出来。
沈厝无奈又包容的叹了口气,他捧起那张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能好好看过的脸,指腹轻蹭,蹭去那如春日落在花瓣上雨滴般的泪,蹭过那洁白如玉的脸颊,看着这张他曾经再熟悉不过的面容,在这些他不在的年华中,被时光一点点刻出轮廓,褪去稚嫩与青涩,变成了另一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