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如旧(36)
他说的坚定,眼睛在黑夜里都亮亮的,闪着生的希望。
沈厝那口咽不下去的血喷在谢无声面如冠玉的脸颊上时,
他想,命中此劫无可避,沈厝和谢无声那天,要是没吵架就好了。
第29章
今朝如旧29
谢无声还不叫谢无声,只是个小肉团的时候,他挺喜欢自家邻居家的哥哥的,那时候小还分不出来什么叫温润如玉,他就偷偷扒娘亲的腿:“小错哥哥是被捡来的吗?”他娘在磨豆子,用扫帚扫着黄豆,一圈圈转着石磨,奶白的豆浆就从四周缓缓流淌下来。
他这问题直接把他娘给惊着了,抄着小扫帚就按住了谢无声的肩膀,捂着他的嘴,看了看自己家门口没什么人经过,蹲下压着声音问:“怎么这么问?谁在你这嚼舌根了?”
谢无声扒拉开他娘的手,肉嘟嘟的脸上都被按出了红痕,他两只手抓着娘亲的手趴在上面喘气:“小哥哥,”他歪头想了一下脆生生的喊:“好看!”然后又被他娘去捂住嘴:“唔,和他的爹娘,不一样,呜呜呜。”
他娘立马捂住了他的嘴,确定真的没人听到他们说的闲话后,把扫帚扔到石磨上,一把抓起孩子,啪啪两巴掌扇到了谢无声的屁股上:“小崽子毛都没长齐,知道什么美丑,老老实实玩你泥巴,再多说这个,我就把你屁股打肿。”当娘的怎么舍得真的打孩子,雷声大雨点小罢了。
可谢无声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只是问了个问题,就被他娘给教训了,他现在是大孩子了,被人按在腿上大屁股太丢人了,疼倒是不疼,只是他张嘴刚想嚎几声,又顾忌着自己的哭声万一太大被别人听到了,岂不是丢人丢大了。
于是刚张开的嘴又闭了回去,两巴掌下去,谢无声的脸都生生被憋红了,他娘把人放下来的时候,还挺满意小崽子没哭,捏了把他通红的脸:“挺好,现在都知道要面子了,没哭到二里地外都能听到。”
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原本就包在眼眶里的泪水,哗的一下就顺着脸庞滑出一道圆弧,谢无声咬着嘴,满脸泪一声不吭的就这么从小厨房跑了出去,谁能想到,一出门就正对上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小孩,穿着粗麻挽着袖口出门倒和自己差不多高的水盆:“呀,小宝,你怎么哭了?”
强忍着不想被小哥哥听到的哭声,结果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全被对方尽收眼底,谢无声一时僵在原地,悲从中来,忍了又忍,终究还是在小错推开篱笆要过来看他的时候,一把捂住脸冲出了家门。
嘹亮的哭声也响彻了整个村庄泥路。
呜呜呜,别人都叫二狗,大熊,只有他叫小宝,这名字一点也不威风,好丢人,呜呜呜,被小哥哥看到他哭,呜呜呜呜,更丢人了。
这是谢无声小小年纪,第一次想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他跑了好远,最后又累又乏栽进了草垛里,想着躲在这里大概就是消失了,不会有人嘲笑他的名字,也不会说他又哭鼻子了,他觉得安全了,其实也不过是躲在村口的草垛了。
谢无声朦朦胧胧半睡不醒的时候,能够感受到自己趴在一个宽厚温暖,浅浅摇晃的背上,上面有温暖的稻麦的味道,他感到熟悉,轻轻用脸蹭了蹭,有只手过来轻柔的拍了拍他的背,谢无声便再也抬不起一点眼皮。
背着他的人浑厚的声音刻意压低:“怎么还动手了,孩子大了,打不得了。”拍着他的妇人也小声的回答:“他说小错长的跟他爹娘不像。”背着他的人步伐顿了一下,在走起来的时候点了点头:“嗯,该揍。”
睡梦中的谢无声又委屈了起来。
“哎。”他娘轻轻叹了口气,连拍着他的手都收了回来:“他这一家子没个全乎的样子,生了个儿子倒是同小姑娘一样标志,不像爹也不像娘,前头的哥哥后头的妹妹,一家子就他不一样,要不是接生的时候,四邻八舍的都去帮忙了,真会怀疑这是两口子捡来的。”
“小错他娘那样怎么可能找野男人,他爹不醒,滴血认亲血也溶了,心里还是有疙瘩,不说一天到晚让个屁大点的孩子干那么多的家务活,就说这名字,小错,错错错,这取得叫个啥名,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给孩子好好取个大名。”
“好了,别说了。”眼见着马上到了家门,男人制止了她的话头:“别人家的事,咱们少管。”他颠了一下快要滑下去的谢无声,摇摇晃晃的像叶行船,一下就把谢无声晃进了周公梦中。
这是谢无声为数不多的幼年记忆,哪怕小错哥哥看到了他狼狈的样子,他还是挺喜欢这个人,只是作为惩罚,他不再喊他哥哥了。
再后来,蝗虫遍地,饥荒灾年,他家存粮也吃完了,就连村外山头河边的野菜他娘也挖的差不多了,塞了一肚子树根后,他们就灌了两碗凉水,趁着这个水饱躺在床上,企图睡着了来逃避饥饿。
谢无声躺在床上:“爹,我饿。”
他爹瘦的只剩一层皮裹在身上,平躺下去,连肋骨都翘了起来,他闭着眼有气无力的哄着他:“睡吧,睡着就不饿了。”
“可是爹,我饿的睡不着。”
“那这样,爹请你吃个馒头,吃完就睡觉行吗?”
“咱家哪里还有白面,连观音土都,呼,都没了。”
“我知道了,我在我心里请他一个,小宝行吗?”
谢无声想了很久很久,然后慢慢点头:“行。”
“麦子磨成的面,筛过去一遍,麦壳随着风吹了,热呼呼的面慢慢在手里凉下来,带着好闻的麦香。”
谢无声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麦子了,他已经记不起这个味道了,所以他问:“爹,麦香是什么味道?”
“麦香,麦香就是爹原来背你回来,你总说爹身上香香的味道。”
谢无声一下就记起那个昏黑夜晚摇摇晃晃的小舟了,他说:“我想起来了,爹。”
他爹就继续讲:“你娘就接过那捧面,添上水,添上酵母,慢慢的,慢慢的,揉成一个白白的面团,然后我们把它放在阳光下晒。”
“为什么要晒它?”
“晒好了,晒蓬松了,吃起来才不会硌牙。”
·········
“爹,你怎么不继续做了。”
“因为面团还没晒好。”
谢无声有些困了,他合上眼,声音变得浑钝:“爹,我睡醒了,它能,变好,了吗?”
“嗯,等你睡醒一觉,它就好了。”
“好,睡醒,你一口,娘一口,你,一口,娘,再一口····”
好像有人在哽咽:“那你那?”
谢无声真的很困了,他困的都要分不清谁在对他说话:“我小,一点点,就,能饱。”
他真的很困了,要是没人和他说话,没人动他就好了。
可还是有人去抱他,像是那个夜晚背着他的人。
谢无声的娘,谢知晓,原本一个早该睡着的人,她撑起自己的上半身,像根枯萎的藤搭在床头:“你要带我儿子,去哪?”
那个男人,撑起整个家庭一家之主的男人,他背对着床,佝偻着身子,一句话就压弯了他的脊梁:“小错,他爹娘,说,好了。”
谢知晓为了能让小宝活下去,她连自己的口粮都省下三分之一喂给儿子,她比任何人都更加虚弱,可此刻,她却直接从床榻上赤脚下来,发疯一般的去抢男人怀里的孩子:“你疯了吗!”
“你疯了吗!”她质问的狠戾,披头散发的仪态让她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疯子,可男人死死抱着她的儿子,对她低吼:“我疯了吗?这世道谁人不疯,野菜根都没了,树都要挖尽了,村后头那山上掘了多少的,村里的又少了,多少,我们都看在眼里。”
“谢知晓,我不吃,也有别人吃!”
谢知晓看着这个和她相濡以沫,事事从未不顺她心的男人,这么多年她好像是第一次看清这个人。这个曾经顶天立地的男人,一下就塌了下来。